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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塞萬提斯 “咀嚼”堂吉訶德
——專訪董燕生
《光明人物》版: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到塞萬提斯及《堂吉訶德》的?真正著手重新去翻譯的機緣是什么呢?
董燕生:我中小學階段就已知道西班牙有位名叫塞萬提斯的作家寫了一本題為《堂吉訶德》的小說,但直到進入北外西班牙語系,我才產生了閱讀這部巨著的愿望。
當時,我遇到的譯本是傅東華從英語轉譯的,應該說相當傳神,常逗得我一邊閱讀一邊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別人還以為我得了神經病。但我從來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動手直接從西班牙語去翻譯它,因為我覺得那是大手筆的事。
1994年,我已經任教數十年了。一天突然有人來訪,說是某出版社的編輯,問我是否有興趣翻譯《堂吉訶德》。我吃驚得愣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那位編輯說,他先找的是北大的趙振江教授,可是他和夫人段若川一致認為,這件事只有北外的董燕生能做。沒想到,同行和朋友對我如此器重,感動之余心想,干嗎不試一試呢。
為了慎重起見,我要求給一個月的時間,容我考慮周全了再答復。然后,我立即做的一件事就是對照原文仔細閱讀當時市面上最流行的一個譯本。這一下,可給我壯了膽,因為我發現了很多一眼就能看出的錯誤。我想,我還不至于如此吧。就這樣,跟出版社簽訂了合同。
《光明人物》版:近兩年,有關“經典重譯”的話題討論得尤為激烈。相信您對于這個問題比較有發言權,因為就《堂吉訶德》而言,也是在一個世紀產生了將近20種不同的中文譯本。那么您對于“經典重譯”的問題有什么看法?
董燕生:我非常贊成“經典重譯”。道理很簡單:語言在發展,審美情趣也在變化,舊時的譯本肯定不符合年輕一代的口味。我們自己閱讀清末民初那些文白夾雜的作品時的別扭勁兒就是明證。所以我經常對學生說,希望他們當中能有人重譯《堂吉訶德》,不僅是為了與時俱進,更是應該在質量上大大超過如今流行的任何譯本,包括我自己的。但是“經典重譯”必不可少的前提是:重譯本必須是高質量的,偷工減料、粗制濫造的殘次品則完全違背了重譯的初衷。
《光明人物》版:有文章稱,如今即使在西班牙本國,也并沒有多少人讀《堂吉訶德》了。您也曾為此嘆息。那么,在您看來,《堂吉訶德》能夠成為傳世名著,其閃光點在何處?就“堂吉訶德”這一人物而言,對于現代社會的我們來說,是否還有借鑒意義?
董燕生:《堂吉訶德》講的是一個“瘋子”的故事,因此有必要探討一下東西方文化對瘋癲的看法。在西方,古希臘的柏拉圖就曾經說過:“心智高超而不幾乎淪于瘋魔的人是很難遇到的”。還有一則有關古希臘的故事講道:
哲學家德謨克利特發瘋了,希波克拉底被請去診治。“病狀”是他人已入暮年,卻突然才情大增,終于失去常理,行為怪誕、言語奇特,完全有悖常情。于是,整個阿布德拉城都認為他瘋了……希波克拉底巧妙地向他提問,打算弄清他頭腦的哪個部位出了毛病,結果卻發現他本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智者。
而這正是我們在堂吉訶德身上看到的情況:分明是個瘋子,卻時而清醒,能道出驚人的至理名言。
可能是基于上述古代理論,歐洲有一種對待瘋子的古老風俗:一方面人們覺得他們是一些可以取樂的可笑角色,另一方面又認為他們滿腹都是常人不及的至理名言。宮廷小丑通常能起到這兩種作用。他們實際上是喬裝的道德說教者:批評出自瘋子之口總比出自常人之口更能受到寬容。頭腦不正常(此處無需對瘋癲和呆傻做任何區分)總被看作具有兩重性:可笑固然可笑,可是一般又認為,瘋子說不定比他人更清醒。
咱們中國的古代圣賢不是也說過“大智若愚”嗎?還有什么“童言無忌”,“酒后吐真言”。
說到這里,無須進一步發揮,也就看清了“瘋癲”在人世間的作用。堂吉訶德不過是其中少數幾個幸運者,被人樹碑立傳。
中國也有瘋子被載入史冊的,魯迅的《狂人日記》便是。其中的主人公,就是因為道出了舊禮教的吃人本質,而被大家認定為癲狂的。這種形象不僅對中國社會,而且對整個人類都有意味深長的諷喻作用。
我看,僅此一點,一部《堂吉訶德》就足夠我們長時間咀嚼、回味、領悟、踐行了。
《光明人物》版:在西班牙語翻譯之外,我們也知道您另一個身份是北外的一位西班牙語老師。您在1996年時就被評為博士生導師,但是依然堅持為本科生上課,并且教學生動、有親和力,測試形式也不拘泥于考試,深受學生喜愛。那么您是如何看待自己“師者”這一身份呢?
董燕生:確切地說,教學是我的主業,翻譯只是客串,偶爾為之。我好像從來也沒覺得自己是別人的什么師長。年輕的時候不用說,歲數跟學生差不多,天天跟他們摸爬滾打在一起。即使年紀大了一些,也還依然如故。所以凡是我教過、甚至沒直接教過的學生中,都有幾個非常親密的朋友,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聯系。其他大多數,雖說平常很少交往,但他們一旦有什么聚會,總會把我也招呼上。大家一見面,仍然像當年一樣親密無間。
2016年6月24日是我的79歲生日,“文化大革命”后期畢業的一批學生,按照中國傳統,提前為我操持了八十壽辰喜宴。幾乎每個人都給我贈送了祝壽的詩作和條幅。不妨挑選兩則,就可以從中看出我們之間的友情是如何的深厚、真摯:
粉筆飄屑染白發 授德授業終不悔
蠟燭放光映赤心 樹木樹人總關情
三尺圣壇春風化雨桃李滿海內
一部譯著正本清源彩虹飛地天
作為教師,我當然很關心學生們的學業長進,不過我似乎更注重日后他們如何為人處世。我經常對他們說,做人有兩點十分重要:一是要踐行三“正”:正直、正派、正當;二是必須學會獨立思考,切忌人云亦云、隨波逐流。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董燕生 塞萬提斯 堂吉訶德 歐洲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