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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塞萬提斯 “咀嚼”堂吉訶德
——專訪董燕生
翹楚·高峰聳古今 星光耀中西——紀念湯顯祖、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在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中,包括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在內的一批文藝巨人,“發(fā)出了新時代的啼聲,開啟了人們的心靈”。2016年,恰值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湯顯祖三位中西方的文學巨匠逝世400周年,自7月15日起,本報《光明文化周末·文薈》陸續(xù)推出了以“‘高峰聳古今 星光耀中西’——紀念湯顯祖、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為主題的6篇系列文章,發(fā)掘他們作品的深厚內涵和獨特價值,揭示東西方文化間的相互交流和影響。
董燕生,1937年6月生于北京,北京外國語大學西班牙語系教授,1996年被批準為博士研究生導師。《西班牙語》(1~6冊,董燕生編)獲1992年國家教委優(yōu)秀教材二等獎;2000年11月6日,獲西班牙胡安·卡洛斯國王授予的依薩貝爾女王勛章;2001年9月,譯著《堂吉訶德》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第二屆魯迅文學獎1995—1998全國優(yōu)秀文學翻譯彩虹獎;《現(xiàn)代西班牙語》(與劉建合編)獲2002年教育部頒發(fā)的“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優(yōu)秀教材二等獎”。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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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訶德》插圖 古斯塔夫·多雷繪 資料圖片
中國明代戲曲家、文學家湯顯祖與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是同時代的人,他們都逝世于1616年,400年來,他們的作品為一代代的觀眾和讀者所欣賞、喜愛,已成為全人類共同的文化瑰寶。三位文學巨匠同處在人類變革時期,作為巨人時代的時代巨人,他們對人性的熱情謳歌,成為歐洲文藝復興和東方人文啟蒙的時代靈魂。《名家》此次推出特別專輯,分別刊發(fā)《“對話”塞萬提斯 “咀嚼”堂吉訶德》(《光明人物》10版)、《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生存場域》(《光明講壇》11版)兩篇文章,邀請董燕生、鄒元江兩位教授,就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湯顯祖三位文學巨匠的藝術成就,以及中西方文化交流等諸多問題進行深入的闡釋和探究,以饗讀者。
《光明人物》版:2016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同樣也是塞萬提斯的逝世日,馬德里市中心酒店的電視大屏幕上,全天候轉播世界各地的讀者閱讀《堂吉訶德》的畫面,場面宏大。您覺得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在中國以及世界有著怎樣的廣泛影響力?這位西班牙的文學巨匠及其創(chuàng)作是如何代表時代風貌、引領時代風氣的?
董燕生:塞萬提斯在《堂吉訶德》的序言和后記中再三申明,他的寫作目的在于嘲笑當時風靡西歐的騎士小說。因為在他看來,此類文學作品的內容純屬謊話連篇,藝術上也是荒誕無稽的。
《堂吉訶德》出版后很快就成為暢銷書,立即被譯為各種歐洲語言。但是在17、18世紀,它僅僅被認為是一部諧謔逗趣的杰作。直到歐洲浪漫主義發(fā)端,“堂吉訶德”這一形象才被看作是高尚的悲劇典型,就是說堂吉訶德像一切有高尚追求的理想主義者一樣,不僅不被世人理解、同情、支持、追隨,反而遭到恥笑和摧殘。應該說,這種解讀還是有一定的文本依據(jù)的。
我們且看看堂吉訶德究竟有什么樣的理想(其實也就是塞萬提斯本人的理想)。下面是他在牧羊人當中,對所謂“黃金時代”的向往:
那是多么美好的歲月、多么幸福的時代啊!難怪古人冠其以“黃金”二字。倒不是我們這個黑鐵時代如此鐘愛的黃金,在那個幸運的時代可以毫不費力地獲得,而是因為,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不知道“你的”和“我的”這兩個字眼。
…………
沒有人欺詐行騙、心懷叵測,卻偏偏裝出一副真誠坦率的樣子。法律還沒有脫離自己的正道,誰也不敢依靠恩寵和錢財公然玷污干擾它,不像現(xiàn)在,受到那么多的踐踏、干擾和侵犯。法官的頭腦里沒有一丁點兒任意判決的念頭……(I,10)
請注意這段話中對司法腐敗的批判以及對司法正義的追求。在另外的章節(jié)里,作者借主人公之口,進一步發(fā)揮了這方面的理念。桑丘潘沙就任海島總督之前,堂吉訶德對他進行了一番忠告:
要秉公執(zhí)法;窮人的眼淚固然值得同情,可也不能忽略富人的申訴。不要管富人如何送禮許愿、窮人怎么苦苦哀求,你該做的就是查明真相。
當然應該而且必須公正無私,但也不能對罪犯過于嚴酷;執(zhí)法如山固然可嘉,可與人為善更易揚名。寧因惻隱之心低垂權杖,也不為金錢財貨貪贓枉法。
要是不巧趕上裁決你的某個仇人,你必須捐棄前嫌,據(jù)實宣判。事關他人,不要被一己的私情蒙住眼睛。一旦出現(xiàn)這種失誤,大多不可挽回;如想補救,必將損名又破財。
…………
對于被判服刑的人不該惡言相辱;他獄中受苦已經(jīng)夠倒霉了,何必再加上狠狠呵斥呢!(II,42)
再看看書中關于完美人格的界定:
有的人踏上雄心勃勃的坦途,有的人攀登趨炎附勢的階梯,有的人依靠偽善狡詐的手段,有的人虔誠敬神走向天國;而我,由福星指引,選擇了游俠騎士的崎嶇小徑;為了事業(yè),家業(yè)財產(chǎn)可以棄置不顧,但是名譽不容分毫有損。我救助過困厄之人,匡正過不義之舉,懲戒過狂徒,戰(zhàn)勝過巨人,摧毀過妖魔。我滿懷綿綿情思,因為所有的游俠騎士都必須是情種。我盡管繾綣纏綿,卻絕非那種輕薄之輩,而是心神向往、恪守禮儀。我從來都是一心向善,設法有利于天下,而絕不加害于人。一個這樣想、這樣做、這樣律己的人是否就應該被稱作傻瓜白癡,還請公爵及夫人二位貴人明斷。(II,32)
即使在今天,在所謂的世俗功利主義觀念中,又何嘗不是把這種品格高尚的人看作白癡、傻瓜、瘋子呢?
由于篇幅限制,我不能舉出更多的例子,但是有一點很清楚:盡管塞萬提斯提筆時,目標定的很有限,但在寫作過程中,他不可避免地會把自身的人生感悟融入作品。而塞萬提斯自己恰恰是一個追求高尚、人品超群、知識淵博、閱歷豐富的人,于是便身不由己地借書中人物之口娓娓道出了自己的心聲。
遍布書中各處的這類擲地有聲的至理名言,通過一個虛擬的瘋子之口說出,而且語氣莊重嚴肅,在當時污穢惡濁的社會氛圍烘托下,便發(fā)揮了一箭雙雕的效果:一方面,莊諧反差,增添了小說的戲謔色彩;另一方面,善惡對比,凸顯了作者驚世駭俗的良苦用心。
塞萬提斯是一位深受歐洲文藝復興風潮影響的文人。大家知道,這場思想文化運動吹響了人類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號角,意欲同彌漫著愚昧、專橫的中世紀徹底決裂。當時的有識之士迫切希望把人們從神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充分調動人性對真善美的追求,從而作為大寫的“人”,自由而豪邁地矗立于天地之間。
塞萬提斯借堂吉訶德的形象勾勒出的高尚品格,恰恰是他對世人的熱切期許,因為那是創(chuàng)建一個平等、自由、和諧的新社會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
《光明人物》版:您以前提到過中國和西班牙的文化交流處于一種“入不敷出”的狀態(tài),目前中國方面翻譯西班牙語的能力還不強,西班牙方面懂漢語、研究中國文化的漢學家也很少。這些都限制了中國文化在西班牙的傳播和推廣。今年恰逢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您覺得如果以此為契機的話,該如何擴大中國文化的影響力?
董燕生:要想擴大中國文化的影響,固然離不開高質量的翻譯隊伍。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迅速、持續(xù)地提高當代中國文化的質量和吸引力。否則,翻譯家人數(shù)再多、水平再高,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光明人物》版:以前關于您的一篇報道中提到,您是“出于偶然的原因選擇了北京外國語大學的西班牙語專業(yè),從而結下了與西班牙語難以割舍的‘半生緣’。”您能否講一下當初選擇西班牙語的初心,那又是一段怎么“偶然”的經(jīng)歷呢?
董燕生:我估計,大概所有人的生活軌跡恐怕都是許多偶然性串聯(lián)起來的一條千回百轉的曲線。西方哲學所謂的“自由意志”只能是一種遐想。你的任何抉擇必然會受到客觀環(huán)境中諸多因素的誘導或牽制。
我的高中階段恰逢中蘇關系的蜜月期,再加上俄國文學的高質量和豐厚遺產(chǎn),所以便產(chǎn)生了學俄語的念頭。后來,老師建議我報考當時的北京外國語學院,我聽從了,并且考上了。報到的時候跟我一起的高中同學說他想學西班牙語,我便不假思索地說,那我就隨你吧,至少不會感到孤獨。
對于西班牙這個國家我還多少知道一點皮毛的東西,比方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比方斗牛和弗拉門戈舞。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國家的山川景色和民風民俗都散發(fā)著某種浪漫氣息,而這也正好符合我的秉性。于是,我的未來便這樣定下來了。
《光明人物》版:在以前接受的采訪中,您曾提到過在北外學習西班牙語的日子,條件不可謂不艱苦,可是從您的言談話語里,我們并沒有感受到遺憾或不滿,反而是慢慢地咀嚼與回憶。相信在您的記憶中,在北外的那段學習時光一定是非常美好的,您現(xiàn)在還能否回憶出幾件有意思的往事呢,關于師長,抑或關于摯友?
董燕生:回憶起那段時光,心情五味雜陳,很復雜。不可否認,那是我人生中十分重要的階段,因為它是我為日后安身立命打下堅實基礎的時期。然而,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不僅給人們造成了沉重的精神壓力,而且把人際關系搞得非常緊張。不過,還是給我留下了不少值得珍惜的回憶。
先說中國老師。其實,他們比自己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剛剛離開課桌就踏上了講臺。但是,他們那種兢兢業(yè)業(yè)的精神從那時起就一直是我的楷模。更重要的是,他們能跟我們真誠相處,其中有幾位更成為我們的密友。
后來,由于工作調動,大家都分散到不同單位,很少見面,但只要有機會聚在一起,還是跟當年一樣親熱。
再說外國老師。其中,馬利亞·列塞亞是我最敬重的老師之一,她生前我們始終保持著聯(lián)系。我在西班牙學習和工作期間,只要有機會就一定去拜訪她,在她家小住幾天,一起翻看舊相冊,回憶當年的種種瑣事,當然更經(jīng)常海闊天空地“神侃”,兩人都感到十分愜意愉快。
馬利亞·列塞亞說,在她顛沛流離的前半生,走過世界上不少國家,教過不同種族的學生,但是,只有中國使她終生留戀,只有中國學生一直跟她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
她最欣賞形容中國人性格的一個比喻:熱水瓶。她說,你們中國人確實不像西方人那樣張揚外露,整天把“我愛你”掛在嘴上,可是你們心里對人的那種情誼是深厚綿長的,只有長久跟你們真誠交往的人才能體會到。
至于同學,時至今日,我一直通過各種方式跟不少當年的同學保持著聯(lián)系。當然,關系最近的還是當年一塊留校當教師的那幾位。可以說,我們是肩并肩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時不時總得想方設法找借口聚一聚,經(jīng)常半開玩笑地議論如何合伙養(yǎng)老的事,因為大家畢竟都是八十來歲的人了。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董燕生 塞萬提斯 堂吉訶德 歐洲文藝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