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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火丁:冰點即沸點
走得非常非常靜,非常非常美。一點一點,先是手出來,然后籃子出來,然后下面的裙子踢出來,就像清水往外漫一樣,然后,帶著高貴的寒氣轉過身來。滿目荒寒。
張火丁,京劇青衣
她就是京劇界的王菲
萬泉寺旁的中國戲曲學院挨著一片工地,偶爾,叮叮當當的聲音會漏進排練廳。仲夏,室外燥熱,進出排練廳的人個個一頭汗,全都得沖到冷氣下冰鎮半分鐘才能緩過神來。除了張火丁小姐。她的上衣是黑色的,長褲是黑色的,脖子上還掛了條灰白色圍巾——這可是7月。平底軟鞋,走起路來一聲不響。中分齊耳的頭發一絲不亂,一滴汗也無。
程派青衣張火丁44歲,背影看著像個女學生。挺拔,清瘦見骨。轉過來,是輕柔的一張臉,五官各就其位,毫不喧嘩。有時候她會戴一副黑色細邊框眼鏡,這讓她看起來更拘謹一些,還有些學究氣(她的粉絲喜歡稱她為教授)。總之,鳳眼青衫,西皮流水,都是臺上。臺下,她妝都不化,對于眼角的自然痕跡,看起來甚至沒有掩飾的欲望。
去年春天是張火丁息演4年后的復出。場子在她最熟悉的長安戲院,連唱兩晚,一場唱《梁祝》,一場唱程派名作《鎖麟囊》。開票第一天,《鎖麟囊》賣光了,第二天,《梁祝》賣光,第三天,淘寶上出現高價黃牛票,680的位子炒到2200,很快也賣光了。大半年后,《鎖麟囊》被張火丁帶到了上海大劇院,她5年沒來上海了,這里的票友據說“想她想到恨不得把票子搶來吃了”。1月5號早上8點半開票,最早來排隊的粉絲前一晚9點開始把守,這意味著他們要在當天趨近零度的寒夜里站一個通宵,而不明所以的路人看到這副場景,還以為是Alexander Wang×HM新款又要發售。而剛過去的這個9月,她演到了紐約林肯中心。寇克劇院的2500張座位票一早售罄,《紐約時報》花了5個版來報道她,稱她為“北京來的大明星”,用的是和1930年報道梅蘭芳訪美演出一樣的口吻。
永恒的定律:只要張火丁在臺上,臺下就座無虛席。“她的聲音有一種巨大的容量,能渲染出低調和悲傷的氛圍。”這是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王德威聽完張火丁紐約演出的感受。但這還不是關鍵。在王德威看來,一個演員的魅力在于她身上能引起共鳴的人格,而這種人格會跨越語言、國度、文化,向觀眾施展魔法。《游園驚夢》的導演楊凡曾從臺北打飛的到北京看張火丁的演出,他記得當張火丁唱到《春秋亭》一折,幾乎每一句唱詞都被臺下的喝彩聲淹沒。五次謝幕、兩次加唱,這是京劇嗎?瘋狂的觀眾看起來更像是在參加偶像歌手的演唱會。楊凡后來在他的新書《浮花》里寫,劇場里,不少人拿著iPhone拍照,這一開始讓他覺得打擾,但當他回過頭,看到滿場年輕的臉時——他先是感到震驚,繼而有點原諒。這是青年們的方式,他們看戲、拍照,po到社交網絡上,讓張火丁和吳亦凡一樣,在朋友圈“重放”,完成二次傳播——而京劇能有多少機會變得這么年輕?
在整體上沉默、微小、喑啞的戲曲市場,張火丁像她的名字一樣,是火炬一般的存在。絕大部分戲曲演出有賴于政府的補貼,只有她有著如流行歌手一樣的票房號召力。她吸引的不僅僅是京劇票友,更有一大批現代意義上的粉絲。懂戲的人愛她的戲,不懂戲的人愛她的其他。她演得不多(有種觀點甚至認為張火丁在搞饑餓營銷),宣傳也少,后者主要是因為她過分的沉默寡言。記者問,昨晚演出這么火爆,你怎么看。她答一句:謝謝大家的鼓勵。記者再問,你怎么評價自己昨天的表現,她說:我覺得自己還不夠行。
“她就是京劇界的王菲啊。”10年前,央視戲曲頻道主持人白燕升就憑著一雙毒眼把張火丁給歸了類:擁有最大公約數的受眾,以及,以某種看起來并不熱情討好的姿態贏得了普遍喜愛。
但張火丁的訥言并非出自我行我素的性格,在她的哥哥、武生演員張火千看來,他這個妹妹從小“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她這人就是個沒什么要說的人”。
和《人物》記者聊天的一個多小時里,張火丁可以比較輕快地回答出來的是那些關于“事件”的問題:哪一年考上的戲校?趙榮琛先生教給你的第一出戲是什么?去紐約演出為什么選擇《白蛇傳》?而另一些問題,比如,“上臺那一刻的緊張具體是種什么感覺?”“5年前為什么突然宣布不演了?”“對京劇你有沒有自己的使命感?”這類,她聽到的反應一般是先低頭看手,這雙手瘦而蒼白,看得見青綠色的血脈。想了好一會兒,她最終還是有點遲疑、有點抱歉地說:沒有想過。
問題問完了,“想過”的大約一半。張火千溜達過來,很滿意:“火丁今天真能說啊,一般采訪都堅持不了10分鐘。”
裝束停當,張火丁在側幕候場(攝影 法滿)
看起來不聲不響其實什么都不怕
張火丁元宵節出生,家里原先想給她起名叫“張燈”,取張燈結彩之意,這名字不免過于喜慶,父親張一就把燈字拆開,成了火丁。吉林白城是個有曲藝傳統的北方小城,而張家人正適意地活在這傳統中。張一戲校畢業,就職于白城文工團,后來調到評劇團,當藝術室主任。兒子張火千四五歲就表現出戲曲天分,會拉“云手”,會演小毛岸英。他8歲考上戲校學京劇,學期末匯報演出時在臺上翻跟頭,看得臺下的妹妹眼睛放光。
張一一度懷疑,是張火丁的名字取壞了,火里淬丁,一聽就很辛苦,要做成事情很不容易。在幼年的張火丁表現出對京劇的強烈興趣后,開明的張家人自然也鼓勵她考戲校。但這條路的曲折程度超過了想象。
10歲開始,張火丁像哥哥一樣報了省戲校京劇科,連考3年,每年都被刷下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人認為她屬于京劇方面條件好的女孩:她聲音略沉,不是傳統上被看好的那種高亮;身形也不算好,某種程度上她有點笨拙,少女期前還有點胖。五官中正,但過于清淡,存在感不強。
張火千說,他妹妹“看起來不聲不響,其實什么都不怕”。3年落榜,放一般姑娘,提都不好意思提了,張火丁卻是一絲心思都沒松動過。曲線救國也行,13歲她把自己安進了廊坊市評劇團,“唱著評劇,心里愛著京劇”,練著評劇的大嗓,再找個地方偷偷地吊京劇需要的小嗓。張一來廊坊看女兒,張火丁要他帶自己坐7個小時火車再去考一下錦州戲校。做父親的在這趟火車上心緒悵然:再考不上怎么辦?要不要告訴女兒,也許我們不是這塊——而是其他種類的材料?這個學校不算好,但張火丁已經不小了,再不入門她以后都不會有機會了。
照現在流行的說法看來,張家一家人都挺理想主義。回到廊坊,張一幫女兒把評劇團的穩定工作給辭了,熟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他和他閨女都傻了),他卻也并不在乎,他還通過人在北京請了位叫王蘭香的老師給女兒做一對一的輔導,讓張火丁在扔了鐵飯碗又沒學可上、最有可能沮喪與惶惑的時期里仍然和自己的愛好忠實地生活在一起。然后有一天,張一在《戲壇》雜志封底看到天津戲校校長馬超的名字,他干脆給人家寫了封信,大意是:小女酷愛京劇,已辭職在家學戲,目前會唱兩出劇目,希望能進貴校深造,望校長可憐天下父母心,成全小女一生心愿。
說不好是被這位父親打動,還是張火丁的執拗改變了命運的引力場——1986年,15歲的張火丁終于成為天津戲校京劇科的一名插班生。她被安排進一個代培班,同學普遍比她小兩三歲,還都正經學了起碼兩年戲。“我還是我們學校歷史上第一個自費生。”她有點自嘲地告訴《人物》記者。但張火丁的強悍在于她的不怕:在她的老師孟憲榮心里,她可能看起來有點羞怯,但實際上她“出丑不怕,吃苦,就更不怕了”。她的同學一學期學三出戲,她學十出,整個人像一個植物一樣“長”在練功房里,幾乎要生根了。她的技藝,她的美,她埋藏在古典氣質里不自知的現代感,這些將在她后來的人生里不斷被談論、被解讀。而天津戲校只負責流傳她無人可及的勤奮:她好像是那種只要盯著對岸,腳步就不會有一絲猶豫,從而忘記橋下深淵的人。
張火丁在《鎖麟囊》演出后臺(攝影 李蒙利)
練在自己身上,誰也搶不去
戲評人朱秀亮第一次看到張火丁的表演是從電視里,1994年。其時23歲的張火丁名不見經傳,揮著水袖認認真真扮著《鎖麟囊》里的薛湘靈。朱秀亮河北人,從小聽著戲長大,他看了幾分鐘時間,已直覺到這位年輕的青衣會有一個不可估摸的未來。首先是她的極度規范,所有的唱、念、做、打,毫無隨意性,沒有流露出一絲懈怠感。然后是她的氣質,一個字:靜。
不是悄無聲息的靜,而是水滴石穿的靜。“隔著屏幕都能傳遞出來。”
在上司兼同事顧玉杰看來,張火丁的靜不僅僅是一種氣質,“而是一種氣場”。這位中國戲曲學院京劇系副主任向記者回憶了張火丁當年剛到學院、第一次和學生排練《鎖麟囊》的情景:一開始學生們像一般的排練一樣散漫,打打鬧鬧,然后張火丁出場了,無非也是念白、唱、做,和之前出場的其他演員一樣,“你就看到學生們突然不說話了,悄無聲息。偶爾有人發出點聲響別的學生還做手勢噓他”。
“你說是因為她有名氣?肯定不是,十八九歲的小孩子的天性哪里吃這套。后來我們就發現了,張火丁就是有這個魅力,好比這屋子嘈雜,張火丁進來后,大家莫名其妙就變輕了,好像怕吵到她一樣。而她開始表演,哪怕一個悶簾導板(指離話筒較遠,觀眾聽起來氣若游絲),觀眾都心甘情愿沉下來。”她反問《人物》記者:“你說這種魅力是天生的嗎?我不知道,我也無法解釋。”
從天津戲校畢業后,張火丁和哥哥被分配到了戰友京劇團。這是一個有些邊緣的劇團,沒多少演出機會,年輕演員們在里面幾乎無事可做。兄妹二人每天唯有練功。
“把戲校老師教過的全部拿出來練唄,”哥哥張火千回憶,“上午,下午,晚上,睡一覺,再上午,下午,晚上。”
張火千認為他們——或者說他這一代人多少都是有點笨的。放到今天的聰明孩子身上,沒戲排,可見的時間里看不到未來,計算一下投入產出比,“肯定就走人了”。但這不是他和張火丁的思維方式。他記得有天他倆又泡在空蕩蕩的練功房里,當時已70多歲的武丑張春華從門口經過,看了他倆一會兒,笑瞇瞇地說:“就是要這樣,要較勁啊。人都說要和藝術較勁,我看咱們就跟地檻兒較勁就成。”
張火丁是真信這種理的人。很多年后她接受采訪,被問及這段看似摸不到任何未來的歲月時,答話總是一句:“我覺得練在自己身上,誰也搶不去。”在天津戲校后期,她開始比較專注地學習程派,她并不細亮的嗓音,比起中正平和的梅派來,自然是和偏于頹郁、劍走偏鋒的程派更為相稱。程派青衣里,她最崇拜的是當時已僑居美國的程派巨星趙榮琛,后者68歲飾演《荒山淚》的錄像被張火丁看了無數遍。“單論扮相,他已經不美了,可是當他唱起來,他的風采、神韻,太美了,你完全不會想到他的年齡。”
張火丁的話頭在聊起恩師趙榮琛的時候打開了。他們能成為師徒靠的是神秘的緣分,她至今相信這是命運對她最隆重的一次垂青。正是那段她反復觀看趙榮琛錄像帶、獨自揣摩的日子里,有一天突然接到程派藝術研究會一個電話,直接問他是否愿意跟趙榮琛先生學戲。她驚呆了。就這樣缺乏邏輯的、不可思議的,她成了趙榮琛的弟子。“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會挑到我?我那時候基礎并不好。”她把這歸為趙榮琛(或者只是某個牽線人)眼光的獨到,以及——“可能看我是個用功的孩子。”
第一課趙榮琛就教了《荒山淚》,在錄像帶里推敲過千百遍的動作出現在她面前,張火丁“連話都不敢說”。“他在我心里就是神,我在他面前永遠只敢坐一條椅子邊。”她演示了一下,在她的整個求學生涯里她也沒敢去觸碰過那個核心的疑問,“為什么收我為徒,是他指名道姓的還是誰推薦的,到現在我都不清楚。我從來沒和趙老師閑聊過,一句都沒有。誰會和神閑聊呢?”
張火丁認為自己是在遇見趙榮琛之后剛剛開竅。“我對他就是敬畏,他教我的所有,我都當成是最好的東西,記下來回去消化。”10年后還會有一些瞬間,她在某個動作上突然有所領悟,想起恩師的教導——她跟趙榮琛學戲不過兩年多,而后者去世已近20年了。而她的技藝突飛猛進,作為趙榮琛的關門弟子,也是他最好的學生。
張火丁與趙榮琛
那時候我們怎么過來的?
張火丁今年換了個iPhone6,之前用的是一款停產的三星手機。她現在會使用智能電話的三個功能了:打電話,發短信,拿相機給女兒拍照。她在戲曲學院帶的學生張白向《人物》記者吐槽:老師連微信都不會用,更別說社交媒體了。粉絲給她提的建議,由于她不會看,都是打印出來塞到她包里。“手機也是我讓她換的,我說你那個古董機壞了都沒地方能去修。”
“她腦子里全是戲,”顧玉杰評價,“聽說她家里連電視都沒有。”
梨園里普遍認為,張火丁不事“俗務”,幸虧有個哥哥火千打點著。1998年張火丁調入國家京劇院,張火千也隨即轉來。京劇院的體制是,院下面有一團二團三團,每個團有角兒領導,然后每個團里又有青衣一二三。“每天誰上,誰不上,誰先上,誰壓軸,非常磨人。”
待了兩年,院里提議,給張火丁成立工作室,建立個人品牌。張火丁第一反應是蒙了:“我從來都依靠組織的,這該怎么弄啊?”
硬著頭皮上的只能是張火千。工作室最初只有他們兄妹倆和一個胡琴師,一個偶然的機會,山東一個地方劇院慶祝百年,有人牽線搭橋找到了張火千。“那個時候2002年,這種活動,在大家心里,還有點負面,那叫什么,‘走穴’啊。市場?京劇那個時候根本沒有市場可言,所有人不是等著院團安排,就是閑著。我當時愿意接這個活,主要就是我們沒事干。你想想,我們從戰友(京劇團)到那時候,10多年,主要狀態居然都是沒事干。”
于是張火千“從三團借了十幾人,服裝自己背著”,濟南京劇院提供龍套演員,張火丁主演。沒想到演了兩場,“大獲全勝”。
張火千分析了大獲全勝的原因:流動性低,北京的劇團極少去外地演出,地方觀眾有精神生活的強烈需求,求戲若渴。而請他們來的那家劇院,“之前有7個月沒發工資,我們這兩場爆滿得,他們說把欠職工的錢都發上了”。
這樣的甜頭讓張火千學著“活絡”起來了。回到北京,他被邀請參與徐帆主演的電視劇《青衣》的拍攝,在這個劇組里,張火千熱心地向人求教如何做一個“文化產品”。當他離開劇組時,一位演出經理已經被聘請到位。張火千明確向這位趙經理提出了幾點原則:“只接專場,不唱折子戲。演出單位必須掛:張火丁工作室。這個是重點,牌子要打出去。”
工作室接演出密度很大。“前面3年,一年大概有100場,到一個地方演兩場,剩下來全在路上。”張火千現在想起來幾乎覺得害怕,“一是苦,二是那么多事我們是怎么搞定的?比如每次演出都要提前派人先去說戲,然后我們大隊人馬再趕過去,跟他們合作,有時當晚就上臺演。”但他堅持這樣的強度有他的理由:“靠大量演出,一是把工作室的口打出去。更重要的是這3年火丁以演代練,就靠在舞臺上滾,藝術上迅速成熟起來了。”
對于這一段辛苦,張火丁反應淡然。她似乎生來對“吃苦”的敏感度很低,或是只要是舞臺上的時間根本就無苦可言?有一次兄妹兩人說起來,張火丁突然說,舊社會不也是這樣嗎,梅蘭芳先生的劇團,18個人,他就帶著這18個人來到上海,和上海的底包團合作。張火千一想,是啊,一樣的。“上次王珮瑜都說,她去美國學的什么演出市場管理,根本就是我們舊社會梨園的運行模式嘛。”
2005年開始,張火千明確決定要開始“收”。大撒把式的拉練階段結束了,張火丁和她的藝術必須進入精細的修繕階段。朱秀亮記得,隔年,他看到了張火丁的《紅鬃烈馬》。
“我看完就寫了一篇,她一個出場,手提個籃子這么往外走,走得非常非常靜,非常非常美。一點一點,先是手出來,然后籃子出來,然后下面的裙子踢出來,就像清水往外漫一樣,然后,帶著高貴的寒氣轉過身來。滿目荒寒。我不知道她練這個出場練了多少遍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那真的是一個震得人渾身寒毛倒豎的出場。”
朱秀亮后來問過張火丁,這個出場為什么那么好。后者平淡無奇地說,老師這么教的。但朱秀亮反復看了趙榮琛演這段“武家坡”的錄像,“說真的,沒有這么明顯的效果”。張火丁是這樣的,她的戲里有秘密,你問她,她不會說的。
只有一個張火丁
出版人張立憲自稱是個嚴重偏科的戲迷,“只喜歡一兩個行當和演員,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那幾出戲”。聽京劇以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偏愛“門派更豐富”的老生,并不關心青衣。直到一次別人送了套張火丁《春閨夢》的戲票。那晚,他坐在長安大戲院狹窄的座椅上,看著臺上那人水袖來回間只有兩掌那么薄的側面身影,如墜夢中。
在張立憲看來,張火丁是天生青衣。青衣是什么?是大家閨秀,是閨門淑女,是小姐,是娘子。“有的演員在臺上渾身一抖,似乎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張開了嘴;媚眼一拋,仿佛全場幾千個觀眾都成了她的恩客——而人家張老板,沒這樣過。”精明的,伶俐的,身段柔軟的,熱絡搖曳的,這些都與程派無關,與張火丁無關。屬于他們的是另一些形容詞;冷的,澀的,慢的,甚至拙的。
2006年天津戲校50周年校慶,張火丁應邀回母校演出。這是張立憲第三次在現場看《春閨夢》。當四周的掌聲像潮水一樣涌起,他無法不想起《霸王別姬》里程蝶衣和段小樓第一次見識到角兒那幕情景。他記得散場后打開手機,收到陳曉卿發來的一條短信:抵蓉,沒住,直接到某某館子吃石爬子,好吃慘了!他按格式回復:抵津,沒喝,直接到中華劇院看張火丁,一種和一個角兒生活在同時代的榮幸,好聽慘了!
也是這場演出,讓張立憲起了要給張火丁做一本畫冊的念頭。他坐在劇場里,不斷被內心涌起的一種近乎痛惜的傷感情緒所打擾,美的絕對如同它絕對的易逝,他想保留它們,哪怕以非常奢侈的方式。
斥巨資為偶像做一本書算不算人類追星史上最痛快的行為?從2006年開始籌備、啟動,到2010年初《青衣張火丁》成書,張立憲為此前后投入4年,耗費超過100萬元。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傅謹的研究方向是戲曲的現代傳播,他指出了張火丁與其他京劇演員在市場號召力方面的差異,恰恰是唯有她擁有一大批像張立憲這樣“主流行業、收入較高、相對年輕、熟悉網絡、包括擁有一定話語權的粉絲”。為什么這么多人喜歡張火丁,身處紛繁復雜的現代生活,也許很多人抱持這樣一種心態:我可以走在泥水里,但我要看到天上有月亮。張火丁就是那輪月亮。
“戲迷的典型,是我這個年紀的人,”59歲的傅謹指了指自己,“住在北京南城,有空去長安看個戲,買最便宜的票,哪里懂得發朋友圈?”和其他戲曲一樣,京劇的魅力在大眾中正慢慢失去顏色,只有極其特殊的人才能在傳統中微妙地糅合現代,鎮定自如地發出光芒。
像所有“粉到深處自然黑”的fans一樣,視張火丁為偶像的叢小杰私下里經常忍不住吐槽“教授”的便裝造型:總是穿著那種道姑袍一樣的衣服啊,還搭配著奇怪的愛步牌運動鞋……叢小杰是《健康女性》雜志的執行主編,在張火丁之前他也喜歡過另一位程派青衣,但一次在某發布會上當他看到對方拎了個“全是櫻桃的LV新款包包”,立即就覺得粉不下去了。
“你永遠不能想象教授拎個LV,還最新款,你會想,這是發生了什么?”叢小杰說,“我們老說她就是一個水瓶座,特別符合大家對這個星座的期待:她對外界是有排斥的,非常執拗地做自己,有時候根本不合你口味,有時候干脆是你特別想黑的那個自己,但你看到她還是那么別扭又驕傲地做著自己,你就覺得,好吧,愛死了。”
在叢小杰看來,張火丁在一個現代社會里面以一種傳統面貌出現,反而具備了一種反現代的魅力。比如她連電腦都不會用,不上網,沒有微信,從來不上粉絲們建立的火之丁丁社區。而其他的角兒們有的會請戲迷吃飯,跟得上時代的,如王珮瑜一般,更是在積極推廣、主動營銷自己的票友會。“張火丁是那種,我們打印了一沓觀后感和建議給她,她往包里一塞,下次你再問,她也就說一句‘嗯,看了’的。”
但傅謹覺得張火丁到底是現代的,“以一種不自知的方式現代著”。他舉了兩個例子,比如在流行的審美里女演員都以挺胸為美,“京劇里也一樣,展現一種女性化,大家很自然地就全部挺起來了”,但張火丁選擇含胸——和超模一樣時髦,你可以認為她的選擇是保守,但她事實上表現了一種更中性的美。再比如她的唱法走的一直是男旦風格,“她從來沒有刻意去找她女性化的聲音,要想尖、高上去對女性來說很容易,而她唱得像男旦那么穩,才是不容易的事情”。
而當我們和張火丁說起這些,她感到驚訝,表示自己并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創造者往往不是那些雄辯之人,他們留給你篤定、風格、魅惑,唯獨不包括理由。誰讓他們有系統完整、無需反復自證的自我。(洪鵠)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張火丁 程派青衣 京劇 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