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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尋找每個人內在的暴力動因
賈樟柯:當時我們縣城里面開了很多歌廳,歌廳里的女孩,我記得最多的就是東北女孩跟四川女孩,這是歌廳小姐里面兩種比例比較高的女孩。在縣城里面有很多關于她們的故事,比如有家庭決裂的,男的愛上一個小姐,結婚了,又離婚了,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所以我很關注這樣的一些人物,于是在劇本里就寫了這么一個人物。
程青松:《小武》中細致地描寫了小武所遭遇的三重打擊:被朋友拋棄,愛情的落空,回到家里又被老父親趕走。其實沖突還是很強的,但你在人物關系的處理上對沖突的處理都很謹慎。
賈樟柯:因為小武是一個恒定的人,他是一個跟不上變化的,看起來要被這個變化淘汰的一個人。但是對我來說,我還是把它處理得相對來無影去無蹤。比如女主角,這個女人進入他的生活,然后又很快地離開他,他無法把握自己的愛情,實際上他已經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無法在這個變化里游刃有余。還有他的一個朋友,后來不怎么玩了,他停下車罵對方,問對方為什么不理他,對方說沒有不理他,只是兄弟太多了,給忘記了。但是你想,他那么在意,他也會感受,他也會反省自己。
程青松:這樣的處理很精妙,觀眾在看的時候注意力會集中在沖突背后,小武與現實遭遇的困境,而不至于被簡單的沖突給帶跑了。我記得這個電影拍完了之后,去參加了柏林電影節。
賈樟柯:對。1998年參加的。1997年底知道會入圍。
程青松:《小武》去柏林之前在北京放映的時候,當時大家看了之后得到的反饋,你還有記憶嗎?
賈樟柯:不太記得了。在洗印廠的時候,有一個人讓我很難忘,他拍著我,問我干嗎?我說我拍了一個長片,在做后期。他說怎么樣?我當時當然很苦惱,因為制作上有很多問題,我說一排弄得不太好,亂七八糟的。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拍一次就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導演的。當時把我氣壞了,真的是這樣。我真正意識到人們喜歡這個電影是從柏林電影節開始的。
程青松:在柏林電影節上的情況是怎樣的?
賈樟柯:當時是在柏林電影節的青年論壇上放的,那是在一個很古老。很大的劇場里面。初生牛犢不怕虎,那個時候沒有功利心,也不琢磨要賺錢,也不琢磨要獲獎,就是有一種快感,我把我真實的生活拍下來,就放出來了。我記得放完有問答,我們在后面那個入口一直等結束,結束以后燈一亮,主席帶著我往下走,上臺要做問答。我覺得那是我第一次走得最漫長的一條路,因為兩邊的人都站起來鼓掌,在這個掌聲里面我上了臺,我覺得那個時候受到歡迎了,因為沒有一種禮貌是需要這個樣子的,真的是能看到,很多人沖過來握手什么的。我一下子覺得這個事嚴肅了。本來我拍電影的時候也不是很“嚴肅”,這個“嚴肅”是指我對這個工作還有懷疑,我還在猶豫是不是要做導演,是不是要做電影,因為那個時候電影不景氣,這條路不好走。家里的阻力也非常大,我爸爸媽媽那里倒沒有什么阻力,主要是我的親戚里面,因為跟我差不多同齡的,他們都做了很好的生意。
程青松:親友希望你有一個穩定的生活,穩定的收入。
賈樟柯:他們做房地產,做煤礦,做運輸,做物流,都很賺錢的。而且關鍵是他們這些生意,大部分是在我父親的幫助下開始起步的,他們不懂我在干些什么。所以我有時候也不懂我在干什么,因為我初次成為一個導演,一定有很多自我的懷疑,有很多大量閑散的時間不知道該干嗎。要完成第一個作品,有些東西是要等待很長的時間的,并不是每天都在忙,在等那個時間的到來。
程青松:不像舞臺戲劇,看完就有反應,還要等很長的時間,比如上映。
賈樟柯:比如剪輯就是一個非常孤獨的過程,每天背一個包就去新影廠,因為那時候剪16毫米只有新影廠,每天就是來來回回。
程青松:重復地看那些素材。
賈樟柯:沒有人鼓勵你,沒有人幫助你,有時候也會懷疑,要不要做這個工作。另一方面就是老家的那些財富故事,誰又怎么樣了。其實,實話實說,因為我是從中學就倒賣煙那么過來的,那一部分生活對我還是有吸引力的。我并不是一個從小就有宏大的理想的人,我是因為1989年末才想做這個。我覺得這也反而讓我很難背叛自己,因為我不是憑著一個天性,一種懵懂的愛來做一件事情,我是在很成熟的時候選擇了電影。所以到今天為止,我覺得我基本沒有背叛電影,也跟這個有關。
程青松:我還記得在北京看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當時就是覺得那個時期的中國沒有這樣的電影,那樣敏銳地觀察社會,那樣敏感地去描繪一個人,甚至連縣城那樣一個場所空間在當時的銀幕上也是沒有的。我還記得你問過我:“去柏林,你覺得會怎么樣?”當時柏林對中國電影的印象仍然還是“第五代”的作品,雖然不知道柏林電影節是什么標準,但是我覺得這個電影作品本身的敘事以及敘事帶來的力量,肯定是會得到人們認可,所以我說絕對有戲。
《小武》應該說是在處女作當中很成功的,你看過一些別的導演的處女作,給你印象深刻的作品有嗎?
賈樟柯:我當時印象比較深的是《冬春的日子》,那個應該算是小帥的處女作,我覺得完成度非常高,這個完成度非常高不是一句客氣話,它里面有很打動我的視覺的美感,從他的處女作里可以找到很強的電影繪畫性。而這種繪畫性是從我們的日常生活里面的場景里提煉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冬春的日子》絕對能跟劉曉東的《繪畫》相匹配。
程青松:那個也是寫的1989年之后的精神狀態。
賈樟柯:當然那種精神狀態我個人也很熟悉,包括我自己也學繪畫,可能對我個人來說,就是比較能進入吧。
程青松:每個導演成功的處女作都有神奇的能量在里面的,正如你前面提到的,剛好拍《小武》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變化,包括家鄉的東西。這一開始,就成為你之后很多影片中的一個主題,一直到今年的《天注定》。變化中的中國,很多東西都涉及了,《站臺》可能是回顧回望的多一些。昨天你發的微博提道,有人把你的電影當紀錄片看,那肯定是不認真了。但是確實在你的創作過程當中,你是一個對變化中的中國有意識的觀察者。
編輯:羅韋
關鍵詞:電影 賈樟柯 程青松 天注定 戛納電影節 小武 三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