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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一卷20世紀藝術百科全書
萬馬齊喑時的“一聲驚雷”
1926年初,林風眠攜第二任法籍妻子阿麗絲回國,在蔡元培的提攜之下,未滿26歲被聘為北京藝專校長。兩年后,又赴杭州出任我國第一所綜合性 國立高等藝術學府——“國立藝術院”的首任校長。執掌中國南北兩大美術陣營的十年時間里,林風眠在中國藝壇一舉成為眾所仰望的風云人物,一度被稱作“藝術 界的胡適之”。
在這一時期的史料中,林風眠的形象既揮斥方遒、士氣俊發,又隱忍藏鋒、用晦而明。在主持校政上,他抱定“為中國藝術界打開一條血路”的決心,投 身“改造藝術院校”的事業。在北京,他力排眾議,邀請當時被正統國畫家譏為“野狐禪”的齊白石來校講學,又大膽將裸體藝術引入教學;在杭州,他嘗試將西畫 系與國畫系合并,毫不避諱地延請與己觀點針鋒相對、強調國畫獨立性的潘天壽任教,頗具蔡元培兼容并包、唯才是舉的風范。
在社會活動中,他更矢志以“我入地獄”之精神,將美術作為開啟民智、移風易俗的利器。他撰文、作畫怒斥政治腐敗,在白色恐怖下掩護進步學生;他 發起、組織了以“藝術社會化”為宗旨的北京藝術大會,主辦西湖博覽會藝術館;1928年,他在杭州牽頭組建了“藝術運動社”,發出了“集中全國藝術界之新 力量”、“促成新時代藝術之實現”的豪邁新聲。
著名美術評論家郎紹君將其十年創作歷程總結為“救世”與“避世”兩個階段:從1926年到30年代初,以油畫居多,取材于軍閥連年混戰、政變屠 殺、民不聊生等黑暗現實,呼喚人道主義,抗爭意味濃烈。畫風傾向于表現主義,構圖簡約,筆法凌厲,用色強烈而凝重,如《人道》、《人類的痛苦》、《悲哀》 等。這些作品“直接描寫人類自相殘殺的惡性”(林文錚語),畫面遍布絞架、鎖鏈以及扭曲的、受難的人體,充滿無言的斷喊凄嘶,“在萬馬齊喑的時刻……仿佛 從沉悶的云縫里響出一聲驚雷”(蔡若虹語)。林風眠多次觸怒當局,在北京差點招來殺身之禍,辭職南下之后,又惹惱戴季陶,被指“在人的心靈方面殺人放 火”,險些令杭州藝專關門。
1931年,蔣介石到藝專參觀,看到《痛苦》時,放話稱:“青天白日之下,哪有那么多痛苦的人?”迫于政治高壓,林風眠遂轉攻國畫花鳥、風景和 人物,在造型、設色、空間處理等各個方面進行融匯中西的嘗試,運筆簡潔、迅疾,色彩斑斕,畫面蘊藉、靈動,已具有了“風眠體”的雛形。
在王朝聞等學生眼中,這位年輕的校長總是輕言細語,微笑可親,有如“恬淡和澹蕩的惠風”,有時上臺講話還會臉紅。周末,他時常與弟子們歡聚于西 湖邊上親手設計、建造的寓所“玉泉居”,他鼓勵學生縱筆隨心,摒除拘謹,甚至勸他們作畫前喝點酒,釋放天性。待到夜深人散,他棲身于二樓畫室,一邊聽著古 典音樂,一邊鋪紙開筆,通宵跋涉,直至精疲力竭。
于人,他是盜天火的普羅米修斯;于己,則是滾石頭的西西弗斯,筆下可撼搖星河,亦可靜影沉璧,林風眠為布豐所言“風格即人”留下了一個精妙的詮釋。
“沉默洞窟”中的驚世蛻變
抗戰爆發后,經歷遷徙、并校、學潮和辭職等一系列風波,林風眠將妻兒安置于上海,輾轉浙、贛、湘、云、貴及香港、越南,避居重慶,從少年得志、才彥環繞的藝專校長猝然跌入殘山剩水、鄉野民叢,由此迎來了一生由顯轉隱的分水嶺。
在沅陵辭職之際,林風眠對追隨多年的師生“無不念念”,留下信件叮囑校方“加意維護,勿使流離”,令聞者痛哭。他料想不到的是,此時杭州舊居已被日軍占用為傷兵醫院,《人道》、《痛苦》等昔日巨作,被扯碎當成了馬廄的遮雨篷……
在重慶,林風眠沒有開過畫展,他托人謀了一個負責宣傳抗日的“設計委員”的虛職,靠微薄的薪水維生,在長江南岸大佛段一座土墻泥地的倉庫里,一 住就是將近七年。據李可染等人的記述,林風眠當時過著遺世獨立、“苦行僧一般的清凈生活”,自己操持家務、置辦三餐。他經常就著一點水煮豬肉、蔬菜,足不 出戶地畫上一天,一次可畫幾十、上百張,大部分付之一炬,剩下的直摞到屋頂。
事后,林風眠談起這段往事卻說:“在北京和杭州當了十幾年校長,住洋房,乘私人轎車,身上一點人氣幾乎耗光了。你必須真正生活著……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即便在抗戰期間,林風眠仍堅持藝術的非功利主義態度,拒絕轉投寫實主義,不喜歡“照相式刻板與平俗”,理由是“在藝術的價值上是微細的。”他將 精力集中于宣紙彩墨創作,偏愛風景、花鳥、仕女、苗疆與戲曲人物等“小眾”題材;在技法與材質上,他打破油畫、水粉、國畫等邊界,探索方形構圖、瓷繪筆 線、空間糅合、光線透視、色墨層疊等形式構成,將西方的寫實與東方的寫意進行挪移、錯置、嫁接和重組。
謝春彥、郎紹君等評論家指出,這種“調合中西”的嘗試,絕非患得患失、流于皮相的“修補”或“妝點”,而真正是由內及外、由個性語言到氣質內涵 的涅槃。無論是《拾玉鐲》中煙視媚行中的玉姣斜坐,背簍擺攤的苗族女子,乃至蒼莽遠山與曠野泊船,“無一筆傳統程式”,卻又是十足詩化的東方意蘊。即使是 在最清寂、蕭瑟的空山鳥語、風吟漁唱之中,也滲透著一股熱辣、渾厚的自由創造之精神,大有“元氣淋漓嶂猶濕”之勢。
正如他本人對弟子所言,林風眠很清楚“我走的路,正是你們沒走過的”,他更明白,藝術家之修煉譬如織繭化蝶,除了沉潛蛻變,還要有能力掙脫過往 經驗的牢籠,破繭而出,“許多人走不出來就死在那里了!”他以大破大立之勢促成了“風眠體”的出世,但這種與當時的“主流”格格不入的自我苦斗,卻注定了 余生無盡的孤獨。
抗戰勝利后,林風眠拋棄了所有行李,只帶了幾十公斤未托裱的彩墨畫登上回滬的飛機。此時,作家無名氏卻預言,他的命運是“殘酷定了”的,“過去他奮斗了20年,被誤解了20年,在‘沉默洞窟’里隱藏了10年。今后他還得被誤解20年,沉默20年。”
編輯:陳璐陽
關鍵詞:林風眠 現代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