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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眠不肯贈畫給方攸敏

2014年03月21日 14:17 | 來源:新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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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收藏家的故事往往被染上絢麗的傳奇色彩,這種色彩的元素由眼力、機遇和冒險精神構成。但是在特殊社會環(huán)境中,還需要綿綿人脈?;蛘哒f“東道若逢相識問,青袍今已誤儒生”,而你正當要將青袍當作知己呢,想不到“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在鶯歌燕舞、百花吐蕊的太平盛世,文化名人家中藏幾張同樣是文化名人饋贈的字畫,算不上一件稀罕事,這在中國也算是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相當于古人的詩文酬唱。但在今天,名人家中的名人字畫,往往是兄弟鬩墻的根源。名人后代的收藏可能又精彩又豐碩,名人后代憑借祖蔭躋身收藏界的也不在少數(shù),但這樣的收藏家一般不會引起人們足夠的敬意。

  畫家方攸敏所珍視的一批名人字畫,得之機緣,藏之平治,它們見證了在一個特殊的年份里,一個富有天賦的“文青”與前輩大師們毫無功利計算的真情厚誼。

  轉益多師成“花王”

  在上海書畫界,方攸敏被譽為“花王”。他頷下那圈美髯,在風中微拂,遠遠一望,絕對道骨仙風。更瀟灑的是在公眾場合“命題作文”,只見他略作沉思,鶻然落筆,如有神助,須臾,四尺夾宣上水氣氤氳,花枝春滿。

  方攸敏祖籍四川綿陽,但他一直在上海生活工作。1981年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城市規(guī)劃系,1985年就讀于上海中國畫院國畫進修班,現(xiàn)為職業(yè)畫家。

  說起童年、少年的生活及學藝印象,方攸敏相當感慨。上世紀40年代,他父親在一家銀行擔任高級行政職務,有了閑錢,就喜愛上了收藏字畫等雅物,經(jīng)年累月,也營造起書香門庭的濃濃雅意,這使總角之年的方攸敏從小便得到中國文化的熏陶與浸染。長及桌子一般高時,他就拿了毛筆東涂西抹。他父親見了非但沒有責備,反而很高興,有意識地引導他研墨臨池,專習顏柳褚王等名家法帖。轉益多師的經(jīng)歷,使方攸敏的書法別有一種韻味,清新脫俗,奇崛古拙,耐人尋味。

  建國后,方攸敏的父親當然難逃歷次運動的沖擊,從此家道中落,生活每況愈下。他母親為了維持日常度用,不得不進入里弄生產(chǎn)組謀生。“那一段時間非常清苦,常常開不出伙倉了,母親就叫我陪她出門,挾一只包袱,到當鋪換點錢來買米。送進當鋪的,有時是文房用品,比如象牙圖章、連紅木蓋的端硯,還有折扇什么的。那時候我還不滿十歲吧。”他對記者回憶道。

  但即使在這樣的清苦中,他也沒有荒廢臨池習字。后來,為了減輕母親負擔,他早早地踏上社會,在大躍進的“火紅年代”里,進入虹口公園當了一名花匠。后來領導發(fā)現(xiàn)他的字寫得好,就安排他搞宣傳工作,還破例給了他兩間畫室。這樣一來,方攸敏蒔花弄草之余,就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避人耳目,潑墨敷彩。

  十年動亂狂飆突起,方攸敏自知投錯了胎,也不敢像阿Q那樣投身革命,樂得逍遙自在。在形勢有所緩解的情況下,他還與公園職工一起辦了好幾屆花卉展,在肅殺一片的社會大氣候中苦心經(jīng)營出一片片暖意。也因為有了花卉這個題目,一些被打倒或靠邊站的畫家們也抽身子出門走走,一走就走進虹口公園。聞香賞花、畫花留芳,也許是書畫家終身難抑的天性吧。

  于是,方攸敏利用天時地利,向畫家們提供幾盆花卉,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由是結識了劉海粟、關良、林風眠、朱屺瞻、謝稚柳、程十發(fā)、唐云等書畫家。“陳從周經(jīng)常來看我,在我的畫室里一坐就是半天。老先生那時候寂寞啊,他跟我講古建筑原理和美學價值,他連古建筑的結構也很精通,斗拱怎么回事,牛腿起什么作用,都跟我講解,彼此很盡興。有時他就在我們食堂里吃飯,有時執(zhí)意回家,出了公園門順便在米店買一把切面,回家煮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日子過得很清苦。”方攸敏說。

  程十發(fā)送他“全家福”

  有一次唐云對方攸敏說,小方,你畫花卉,應該買一支“大蘭竹”。但那時方攸敏的工資也就幾十元,拿來的工資悉數(shù)上繳,賢內(nèi)助下?lián)艿牧阌缅X也就幾個小錢,額外開支得專項申請。于是他跟妻子磨了半天,才申領到買一支筆的錢——其實也就區(qū)區(qū)一元幾角而已。“大蘭竹”在手,畫起花卉果然生機盎然。

  后來他拜訪程十發(fā),看到發(fā)老的日子也不好過。“發(fā)老常常差我到朵云軒買宣紙,十張——這是他特別關照的。不像現(xiàn)在,隨便哪個書畫家,總是一刀(100張)起買。”方攸敏對記者說:“有時我在朋友家里發(fā)現(xiàn)舊紙,就討幾張給發(fā)老,他居然像孩子一樣高興。有一次我從家里整理出十幾張舊的泥金紙,帶給發(fā)老鑒賞,他頓時眼睛發(fā)亮。我們訂了一個君子協(xié)議,十張紙由他畫十幅畫,其中三張歸我。發(fā)老很快就畫好了,但屬于我的這三張畫,后來被我送掉兩張,只剩最后一張掛在家里。你看,當時他畫得多么灑脫啊。”

  在方攸敏的畫室里我看到了這幅泥金花卉——那是一朵盛開的蓮花,視角相當獨特,畫得也灑脫。

  還有一次,方攸敏從家里找出兩條老舊的珊瑚箋,拿到程府請他寫一副對聯(lián)。發(fā)老一看,贊不絕口。“寫對聯(lián)一句話,只不過我有一個小小要求:從旁邊裁一條下來給我,我要寫簽條。”所謂簽條,就是貼在軸頭或冊頁上的標簽。書畫家都十分看重這一葉簽條的品位,用歷久彌新、色澤鮮艷的舊紙當然更佳。

  在那個人情霜寒的年代,方攸敏與程十發(fā)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后來連程家一些家事也邀他參與,因為他忠心耿耿,從不玩虛的。有一次,程十發(fā)想利用陽臺搭一間小房子,希望再塞一張小床,方攸敏就從公園里叫來幾個工人幫忙,違章建筑搭得很有水平。每逢年節(jié),他還會拿些花卉盆景去美化程家小屋,給畫家些許安慰。

  還有一次在程十發(fā)家里,方攸敏見到了一位外表落拓而氣宇軒昂的客人,“那不是電影演員趙丹嗎?”于是馬上纏著趙丹聊電影。方攸敏說自己最喜歡看趙丹與周璇主演的《十字街頭》,憶及他與周璇的一場對手戲,眼神如何真切,動作如何巧妙,把趙丹夸得如同吃了仙丹,眉開眼笑。程十發(fā)在一旁說:“別看小方在公園里工作,畫畫寫字也是一把好手呢。”趙丹眼睛一亮:“是吧?以前只聽說有畫花的人養(yǎng)花,還不知道養(yǎng)花的人畫花呢。哪天你到我家里來,我畫畫給你。你別不信啊,我讀過上海藝專,科班出身噢。”

  幾天后方攸敏拜訪趙丹,趙丹說:“你要畫什么盡管開口,現(xiàn)在不讓我拍電影,但關起門來畫畫總可以吧。”趙丹當場潑墨揮毫,畫了一幅非常鮮艷潑辣的花卉。“你老實講我畫得好看嗎?告訴你,我趙丹還是有兩下子的!”

  “文革”后期的一個春節(jié),方攸敏照例去程府拜賀新歲,那天陽光明媚,程十發(fā)神采奕奕,桌上、窗臺上的水仙開得正好,幾個子女也在,迎春時節(jié),至少在這么一個小小空間里,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程十發(fā)鄭重其事地對方攸敏說:今天我們?nèi)胰藶槟惝嬕环嫛?/p>

  發(fā)老“一聲令下”,程師母開筆畫了一朵牡丹,發(fā)老的兒子和女兒也添了花草、山石、葫蘆等,最后是發(fā)老題款:“新年大吉大利”。“那真是全家福啊!”方攸敏捧了濕滋滋的畫回家,這個年過得真是快活極了。現(xiàn)在這幅“全家福”被他壓在箱底,連前去采訪的我也看不到。

  在程十發(fā)指授下,方攸敏的技藝日益精進。有一次發(fā)老還在方的畫作上題了一行字:“攸敏佳制,有勝青藤白陽。”那可是了不得的褒獎啊,方攸敏那天像喝了蜜糖一樣。

  一次會議錯失兩只瓷盤

  十年動亂中,上海畫院的老畫家們不是關牛棚就是去干校,畫筆是不能拿了。直到70年代頭幾年,他們才有機會外出透透空氣——也就是畫點東西吧。有一次,方攸敏為了讓中國畫院的畫家們“活絡一下”,就組織他們?nèi)埲A苗圃寫生。苗圃的負責人是造反派,態(tài)度蠻橫地要求畫家先勞動半天,才能寫生半天。這些畫家都七老八十了,好不容易得到一個面對大自然的機會,難道還要叫他們?nèi)グ尾菟赏潦┓??方攸敏是秀才碰到兵,沒辦法,只得叫來單位里的一個造反派成員幫他說情。階級兄弟一句話,外加兩根“大前門”,這才放了畫家們一馬。也就是這次活動中,方攸敏結識了張充仁、陸儼少、林風眠等大師。

  陸儼少留了地址請方攸敏去他的復興中路寓所“玩玩”。不久方攸敏拜訪陸府,那是在一幢石庫房子里的很逼仄的居室,擇菜、吃飯、畫畫都是一張搖搖晃晃的八仙桌,頭上的一盞燈也是八瓦的節(jié)能燈,光線暗淡,還不停閃爍。聊了一會,方攸敏就請求觀摹陸儼少畫山水,大師呵呵一笑:行啊。只見陸儼少用一支小羊毫蘸了一點墨,游走在山水之間,慢慢地、卻又肯定地順勢走筆,讓畫面有了變幻多端的形勢,有了靈性與氣勢。

  方攸敏說:“陸先生,我聽到了嘩嘩剝剝的聲聲,你的筆好像在放電。”陸儼少快慰地笑了,在那個年代里,他已經(jīng)很少聽到高山流水之嘆了。

  “文革”結束后,陸儼少的作品復為時人所識,向他討畫的人也多了。有一次陸問方攸敏:“你為何不向我討畫?”方攸敏說,“我能看你畫畫就相當滿足了”。不久,陸儼少就畫了很大的一張《黃山煙云》給他,此后還送了好幾張畫和書法給他。幾年后,方攸敏的兒子去日本留學,盤纏湊不齊,無奈之下轉讓了一張,得1000元救急,至今后悔不迭。

  林風眠在建國后一直背運,1963年,在大氣候稍有緩和時,中國美協(xié)在中央美院展覽館舉辦過一次《林風眠繪畫展覽》,在美術圈獲得很高評價。但不久,《美術》雜志根據(jù)上面的意見刊發(fā)了一組批判文章,殺傷力最強的就是蔡若虹以筆名寫的《為什么陶醉》,一棍子將林風眠敲得暈頭轉向。接下來“文革”,林風眠懾于“金猴奮起千鈞棒”的形勢,將千余張精心之作浸泡在浴缸里,泡爛后再由抽水馬桶沖走。經(jīng)歷一番摧殘后,林風眠成了一只驚弓之鳥,但與方攸敏交往一段時日后覺得誠實可信,便邀請他去自己家里“走動走動”。

  林風眠早年赴法國勤工儉學,回國后才25歲便出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1928年又在杭州創(chuàng)辦國立藝術院并任校長。建國后不久被迫辭去杭州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教授之職,遷居上海南昌路的一幢法國式的二層樓房里。過了幾年,法籍妻子不能忍受這種不死不活的環(huán)境,攜愛女離去,對林風眠打擊極大。從此孑然一身的大師,天天閉門作畫,生活清苦。然而正是他耐得住這般冷落與寂寞,造就了標新立異的藝術風格。

  方攸敏見到他時,林風眠剛從牛棚里放出來,但心中余悸未消,說話時聲音也卡在喉嚨口。“林風眠在法國得到過畢加索送他的一幅畫,藏在鏡框后面,抄家后他發(fā)現(xiàn)沒了,不知給哪個識貨的紅衛(wèi)兵卷走了。”方攸敏說。

  方攸敏憋了半天向林風眠求一張畫,林風眠嚇得連忙搖手:“我不能給你,公安局的同志說了,一張也不能給別人,如果要給,必須得到他們的同意并登記。”

  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林風眠才給方攸敏畫了幾幅作品。“我很喜歡他畫的鷺鷥,別有一種蒼涼的意味。”方攸敏說。

  上世紀80年代初,林風眠要移居香港了,臨行前對方攸敏說:“明天你來,我為你留了兩只瓷盤。”第二天恰逢單位開會,方攸敏請不出假,等下班后趕到那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1991年夏天,林風眠在南國溘然去世的消息傳來,方攸敏翻出大師送他的作品,輕撫觀摩,潸然淚下,畫面中的那只鷺鷥孤獨而高傲,仿佛已隨風而去了。

  方攸敏與大師的故事還很多,比如張充仁窮困時只能在家里打地鋪睡覺,卻很欣賞他的畫,還向方攸敏討過一兩張,給了他極大鼓勵。方攸敏帶了兩瓶黃酒去拜訪唐云,唐云喝得高興,隨手贈送他一幅畫。方攸敏為曹簡樓辦個人畫展,忙里忙外,面面俱到,曹簡樓非常滿意,等畫展結束后將畫作都留下來,方攸敏由此得到60幅精品力作,但后來都分送友朋了。

  “那個時候,畫家送畫是很平常的人情往來。今天藝術品的價格上升了幾十甚至幾百倍,一般書畫家輕易不送人了,但我還是很懷念那個歲月里的情誼。字畫有價,情誼無價。”方攸敏說。

 

編輯:付裕

關鍵詞:林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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