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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遠:在歷史交匯處的那不勒斯,幸福太奢侈
作者:邊遠
改編自意大利暢銷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的電視劇集《我的天才女友》最近推出了第二季《新名字的故事》,剛剛上線便在豆瓣網站獲得了9.6分的超高評分。不過,這部HBO電視網出品的電視劇集與傳統意義上那些熱門海外劇大相徑庭,它的強勢走紅既出乎意料,又實屬情理之中。
要知道,近年來熱門海外劇的榜單大多屬意強對抗性、想象恢宏、帶有獵奇色彩的作品,比如《權力的游戲》《行尸走肉》《吸血鬼日記》等等,而《新名字的故事》壓根就不是一個奇異、討巧的故事,它沉重、現實、節制,以“女性視角”為標簽把磅礴瑰麗的奇異世界撕出了一隙裂痕,映射出現實主義、寫實風格、非英語敘事的一道光芒。
《我的天才女友》第二季劇照
將生活的痛楚釀為玉露瓊漿
《新名字的故事》的成功絕非僥幸,原著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本就是近十年的出版奇跡。“那不勒斯四部曲”由《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四本情節連貫的小說組成,描繪了自20世紀50年代起,意大利那不勒斯貧困街區的兩個女孩萊農和莉拉持續了近半個世紀的友誼,被翻譯成40多個語種,累計銷量超千萬冊,讀者們在各大社交媒體建立組群進行曠日持久的討論。而它的同名改編電視劇集也以高還原度和制作水準,讓昔日里各執鄙視鏈一端的“讀者”與“劇迷”,心悅誠服地合二為一。
第一季《我的天才女友》講述的是少女時代的故事:求學的遭際,升學的迷茫與失學的痛楚,在鞋店里當幫工,想借助嫁人改變命運。《新名字的故事》承接第一季,依舊以女性視角徐徐展開,老年萊農回憶著自己與莉拉的交往,講述她們的青年時代,在城市學校里的無所適從,與舊日伙伴的和而不同,還有每一個女孩心心念念的愛戀——它并非像憧憬一樣的美好,反而因競爭、愛而不得、所托非人、機緣巧合成為了生命中難以言說的隱痛。
萊農與莉拉,她們終極一生都在反觀自身,也彼此打量。門房的女兒萊農乖巧木訥、以學習為憑依力爭逃離自己窮困的街區;鞋匠的女兒莉拉明艷桀驁,以勇敢為武器在狹窄逼仄的街區橫沖直撞,即便因想要讀書而被父親推出了窗外,即便因不順遂而被丈夫毆打,即便她不知方向、沒有夢想,也不曾放棄她的抵抗。
我們有多久不見這樣的女性形象?
不知從何時起,影像中的女性形象總是似曾相識。少女多是洛麗塔兼或洛麗塔的形變,時而以清純的姿態襯上魅惑的底色,又或拿起手槍陪伴在訥言的殺手身旁,再或是隨時變出金屬小鋼爪的少女款“金剛狼”,這些少女形象無論偽裝為硬核,或是矯飾以柔弱都裹挾著誘惑的“荷爾蒙”,傳達出逢迎的態度,一種主動進行自我調整的“狡黠”。同理可證的青年女性也看來看去都很眼熟,多以不甘現狀為伊始,以“辦公室戀情”為過渡,以愛情事業雙豐收人生開掛為落幕。
這種人物形象的“同質化”、千人一面的“套路化”遮掩著思想深度與現實經驗的雙重匱乏。這種單線條的呈現方式既無力書寫女性的私密世界,也無力洞悉個人命運的幽微與曲折,更無法反映時代的寬廣與復雜。而萊農和莉拉,她們衣衫破舊卻聰慧、勇敢的形象與“常規”的少女有著本質的差異,她們互為“鏡像”,自童年起就互相鼓勵、互相嫉妒,她們暗戳戳地較量誰更聰明、誰讀更多的書,她們鼓勵對方走得更遠,她們愛上同一個男人,有人勝出有人黯然神傷,她們以本能互相滋養,又用情感彼此消耗。從這重意義上說,將《新名字的故事》冠以“女性主義”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如果僅作為女性成長敘事,那么,女性歡欣與痛苦的根源,女性的對照物,那不勒斯的男性是否能夠幸免于難?
不著痕跡地展現普通人生活的戲劇性
可惜,“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沒有命運眷顧的幸運兒,甚至在那一整條街區,幸福都是一個太過奢侈的詞匯。潛藏在女性友誼與抗爭之下的,是廣闊而暗流涌動的社會價值。萊農在逃離街區,也在以“陌生化”的視角審視街區,這個“不名一文”的地方,受到其時法西斯主義和諸種意識形態的波及,困厄于自上而下的貧窮和漠視,也受制于自下而上以索拉拉家族為代表的黑惡勢力權力階層的壓迫,每個人都在困頓中掙扎,那些卑微、無效卻不甘于斯的力量,茫然向上的價值,一樣打動人心。
“你知道什么是庶民么?”小學老師的發問,街區里的人卻在用一生來作答。意大利的1960年代,一個歷史轉身之際,得益于工業化與城市化的進程,中產階級的群體在迅速擴大,與此同時中下層的人民則在延續被剝削與被損害的命運。在萊農眼中,鞋匠的兒子、賣菜人的兒子、泥瓦匠的兒子、肉鋪老板的兒子,人人都想改變現狀,改造店面、拓展新業務、積極投身社會運動,妄想抓住任何一個些微的機會,卻大多鎩羽而歸,就算走得最遠的人,也無法擺脫街區的印痕。大學里的萊農總是表現出一副沉默、微笑的乖巧模樣,因為她發現她只會以過于隆重的意大利書面語來進行交談,她需要學習城市姑娘的穿衣打扮、言談舉止、理性的思考方式,要學習如何“體面”,要竭盡全力地控制自己的那不勒斯方言脫口而出,那聒噪的方言意味著“不雅”,意味著自己的粗鄙出身。歷史從不曾線性前進無限延展,在那螺旋式上升的飛旋中,個人的奮斗很容易隱而不彰,以緘默,或是以喧嘩。
歷史交匯的地方,每每有好故事在生長。漫長的歲月跨度,廣闊的社會歷史維度,與現實主義的呈現方式珠聯璧合、相得益彰。HBO堅持“還原”那不勒斯,建造起一個破舊的社區對應故事發生的年代,從9000多個演員中選出劇中的角色,在視覺的質感、構圖等方面都逼近電影的拍攝效果,逼真地呈現出那不勒斯底層社區的光影圖景。甚至,冒著流失部分英語觀眾的可能性,堅持使用“老土”的那不勒斯方言和意大利語進行拍攝。這份堅持,不僅“還原”了地理屬性,更借此還原出人物的個體身份與社會價值。這份對“還原”的執念,在收獲“劇迷”的同時,也打動了小說原初的讀者,那些頭腦中想象過無數次的人物形象與悲歡離合,經由視覺再現,漸次浮現在眼前,讓小說讀者們體驗到了雙重的唏噓與沉淀。
于是,我們在熒屏上看到了一部非常規的海外劇,它大膽繼承了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遺產,用樸素的手法展示生活,表現底層人物的命運,發掘普通人生活的戲劇性,反對“虛構”,或者要“虛構”地不著痕跡。
捷克作家赫拉巴爾曾說:“閱讀的力量,其實在于它讓人感受到,讓人顫抖,讓人回味,讓人悲觀。在足夠的悲觀之后,才能夠讓人通透。”王爾德說:“小說不是生活的鏡子,而是生活的水晶”。觀影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好故事可以帶你回到現實,裝作悲觀的事件不會發生或者就算發生了也沒關系,“回到現實中來”,才是現實主義的緣起與命定。
《新名字的故事》依然在用女性的目光審視世界,以被排斥在“史詩”“文學正典”之外的女性視角與立場,凝視那些細膩復雜的情感關聯、曲折婉轉的個人際遇、微弱瑣碎的日常經驗、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她們的一切發生于苦難、發端于庶民的身份,即便在老年萊農克制的敘述中也能感受到那些恢弘、深沉的暗流涌動。(邊遠)
(作者為文學博士、文藝評論人)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女性 歷史 萊農 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