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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中國最古老的村落在哪里?
村落是我們最早的家園,是扎在大地上最深的根,保護好具有各類代表性的古村落,是為后代留下農耕歷史的文明標本,讓他們對自己的文明永遠有家可回
馮驥才
漫畫 徐鵬飛
我們在做古村落調查時常會想,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村落是哪個?在哪里?什么時代的?距今多少年?可是,村落一般是自然聚居而成的,沒有具體的建村年代,而我國的村落又鮮有村史,缺少實證,無從可考,何以知曉哪個村落最古老?
然而,最近在浙東進行村落考察時,我卻意外地“發現”最古老的村落就在寧波的河姆渡。它形成于史前的新石器時代,距今7000年。我一連兩次跑到那里,是為了看看最早的村落什么樣子,會給我哪些啟示。
當然,它不再是活態的村落,早已化為一片大文化的遺址,但從至今猶存的大量干欄式建筑的殘骸,可以想見河姆渡人曾經在浙東這塊濕潤而舒緩的土地上所建造的村落風景。盡管歲月遙不可及,從這片遺址發掘到的極其豐富的遺物,完全可以觸摸到我們祖先迷人的村落生活。
這感受真是奇妙無比!
那時,我們先人的生活充滿了兇險與艱辛,野象、鱷魚、猛虎等各種猛獸時時來襲;還不時遭遇各類可怕的自然災害,比如雷電、大火、洪水和疾病。面對這些直逼生命的威脅,人是孤立無援的:沒有武器,沒有醫藥,只有一雙手。然而無比頑強與智慧的河姆渡人,就憑自己的雙手,用大自然的石頭、木頭、泥土、葦草,以及獸骨、魚骨、鳥骨來制作各種工具與器具,獵殺野獸,蓋房造屋,獲取食物,建立生活,而且還在這里做了一件偉大的事——將“野生稻”培植成了人工栽種的谷物。這可是中華民族歷史進程中極其偉大的一步!這一步,意味著先人從居無定所的漁獵時代跨入了定居生活的農耕時代,從而將自己的生命及情感與土地牢牢地扭結在一起。一種全新的生活創造開始了。
最早的農耕工具出現了,翻土的耒耜、點種的木棒、收割莊稼的鐮、舂米的杵、盛糧的陶罐,當然,遠不止這些——
令人驚訝的是河姆渡人非凡的才智和高度的技術能力。他們能把石錛打磨得像經過現代“機加工”那么細膩光滑,將骨針的針孔雕琢得又圓又小,草繩子編得又長又韌,箭鏃和鉆頭造得鋒利逼人。他們可是70個世紀前的遠古人呵!最叫人驚嘆的是,他們發明了形制那么多樣的榫卯與木構件,柱腳榫,梁頭榫,燕尾榫,銷釘榫,等等。直到今天我們的木工還在用這些榫卯。就憑著這些構件,他們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構筑起一座座堅固而巨大、可容三四十人居住和生活的干欄式建筑。盡管遺址保留的建筑殘骸不是全部,但一個原始村落已經生動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了。
我們的先人在這里過著群居式的集體生活。一邊捕魚獵獸,一邊采集果實,一邊耕種稻谷,而且開始馴養豬、牛、狗等家畜了。因此,他們能吃到大米和有葷有素的食物。村中一座木構的水井,是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一口水井,說明他們竟然發現了地下水——這使他們有充足的水喝。水井的出現使他們的村落生活更加安定,只有安定才能不斷地積淀與建設。為此,河姆渡人便開始追求更高級的生活——精神生活。
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們已經很講究物品的造型了,單是煮食燒飯陶釜的式樣就十分繁多與優美,上邊還雕刻著各種好看的圖案與可愛的形象。各種工具上的裝飾更是花樣繁復,這都體現著他們對生活的情感。至于那些佩戴在他們自己身上的骨墜、石珠、玉管,則表明了我們祖先的愛美之心。有一塊線刻的象牙蝶形器,是河姆渡出土的極品,上面用精細和流暢的陰線,刻畫著兩只昂奮欲騰的鳥與一輪灼熱的太陽,鮮活生動,激情洋溢,不僅叫我們看到先人的精神向往,其雕刻技藝之精湛也令人驚嘆不已。更令我震撼的是四件小小的雕塑:一頭陶豬、一條魚、一只羊,還有人面。那種簡潔、洗練、生動與傳神,即使在今天,亦是藝術的杰作。
更美好的藝術也在這個村落里出現了——音樂。這里發現的吹奏器骨哨、打擊樂器木鼓以及單孔的陶塤,在告訴我們這個原始村落的生活曾經如何動人。他們是否還有動律優美的舞蹈呢?
從河姆渡這些遺物中,能夠鮮明地看出我們先人的精神世界:對大自然的敬畏,對美的講究,對美好生活的熱愛與向往。他們已經不是因為求生的本能活著。這種精神是村落核心與本質的精神。7000年來,它不一直是我們村落賴以衍存不敗的精神定力和不斷進取的內心動力嗎?
應該說,河姆渡的村落已經是較為成熟的原始村落。不僅規模可觀,而且具備一整套生產與生活的村落體系,擁有相當程度的物質與精神的村落文明。對富足的追求,促使他們的生產技術不斷地創新與進步,他們已經能夠制造最早的織機和漆器了。這樣,在技能性專業方面如制陶、蓋屋、捕獵、耕作、編織必然有了分工,分工愈清楚就愈要求彼此有序地配合,如果沒有相互的配合與協調,這么大型的干欄式建筑怎么能蓋得起來?于是在這個村落里,我們看到人類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文明形態——社會的出現。從而使我們認識到,最古老村落既是人類生產生活最初的聚落,也是社會形成的基地,文明的發祥地。我們今天村落所有根本性的元素,河姆渡那時都已經有了,雖然那時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孩提時代”。它告訴我們村落的本質與意義。因此我們說,村落是我們最早的家園,是扎在大地上最深和最關鍵的根。
我們今天已進入比較發達的現代文明,但如果沒有先人的創造,特別是對村落的創造,就不會有今天。對古村落留給我們更廣泛和深邃的內涵,我們是否都真正地認識到了呢?
我們感謝河姆渡人!不僅因為他們創造了最早的村落,更由于它跨越70個世紀,居然完整而神奇地保留至今,從而讓我們認識到村落的意義與價值,使我們敬畏與珍惜古村落。
在人類歷史由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當代,我們保護好具有各類代表性的古村落,不正是為后代留下農耕歷史的文明標本,讓他們對自己的文明永遠有家可回嗎?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馮驥才 最古老村落 村落 文明標本 農耕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