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羋月傳》中太后羋月在朝堂自稱“朕”，這不合戰國的規制，想來是編劇疏忽，或知識缺失所致。

先秦之世，“朕”本男子自稱。朕，我也。屈原《離騷》四稱“朕”，“朕皇考曰伯庸”、“回朕車以復路兮”、“哀朕時之不當”、“懷朕情而不發兮”是也。《九章·哀郢》、《懷沙》及《招魂》亦各用一次。《尚書》堯、舜等帝也多稱“朕”，如《堯典》：“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舜典》：“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所謂“朕”者亦此意，并非是天子自稱。堯帝又曰：“俞，予聞，如何？”“朕”和“予”實無區別。

羋月傳

至秦始皇時候，“朕”方專用為皇帝自稱。《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王嬴政初并天下，猶稱“寡人”，臣下上言：“天子自稱曰朕。”此后他下制便稱“朕聞太古”云云。裴骃《集解》引蔡邕曰：“朕，我也。古者上下共稱之，貴賤不嫌，則可以同號之義也。皋陶與舜言‘朕言惠，可底行’，屈原曰‘朕皇考’。至秦，然后天子獨以為稱，漢因而不改。”（按：見漢末蔡邕《獨斷》卷上）始皇崩后胡亥繼位，群臣言“皇帝復自稱朕”。漢建，自高祖劉邦以下皆因之，千古不替。西漢劉向《九嘆·怨思》有“回朕車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門”之句，那是模擬楚辭，算是特例。

漢惠帝崩后，太子劉恒（漢文帝）年幼，太后呂雉臨朝稱制。她曾下詔曰：“高皇帝匡飭天下，諸有功者皆受分地為列侯，萬民大安，莫不受休德。朕思念至于久遠而功名不著，亡以尊大誼，施后世。今欲差次列侯功，以定朝位。”（《漢書·高后紀》）呂后之后，成帝母太后王政君（王莽姑母）亦效之。王政君乃漢元帝皇后，成帝即位尊為皇太后，成帝死后哀帝尊為太皇太后。哀帝死后與王莽立九歲的平帝，遂效呂后故事，臨朝稱制。據《漢書·郊祀志下》載，成帝無嗣，令皇太后下詔有司，詔中云：“春秋六十，未見皇孫，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朕甚悼焉。”這個“朕”顯然是王太后自稱，雖然當時她并未臨朝，但也已稱朕了，以見其地位至尊。

盡管史載“昭王少，宣太后自治”，“宣太后專制”（《史記·穰侯（魏冉）列傳》），但宣太后羋八子不可能未卜先知地像她的玄孫始皇帝那樣，像二百多年后的又一個“女漢子”呂后那樣坐朝稱“朕”。事實上，宣太后自稱是“妾”或“我”。《戰國策·韓策二》載：楚國圍韓國邑雍氏，韓令使者尚靳求救于秦，宣太后召見他說了一段話：“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召見使者應當是在正式場合，話雖說得不大得體以致頗受后人詬病，但自稱“妾”是得體的。又《秦策二》載：“秦宣太后愛魏丑夫，太后病將死，出令曰：‘為我葬，必以魏子為殉。’”出令雖是在病榻上，但也是很鄭重地下令，用了個普通的“我”字，換成“妾”自然亦可。妾，本義為女奴，古時女子常以自稱，即以后妃之尊亦然。春秋戰國，列國君主通常自稱“寡人”，在《羋月傳》中，若為了表現羋太后的特殊身份，那就讓她在朝堂對臣下自稱“寡人”好了，實在不應口口聲聲地自稱為“朕”！

李劍國

順便說，羋太后還說自己是“九五之尊”，這也不合適。《周易·乾》：“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這是天子之卦，唐孔穎達疏：“言九五，陽氣盛至于天，故云‘飛龍在天’。此自然之象，猶若圣人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德備天下，為萬物所瞻睹，故天下利見此居王位之大人。”是故后來以“九五”指天子之位。而“九五之尊”一語初見于《魏書·李業興傳》，東魏李業興出使梁朝時對梁武帝蕭衍說周文王“登九五之尊”。倒不是說在羋太后口中一概不能出現后來的詞語，而是說“九五之尊”所言為天子，于周天子可，于諸侯國的秦太后則不可。因為羋太后稱制時，周天子還在，即周赧王，雖已困處彈丸之地，但名分畢竟還是天子。《羋月傳》既讓羋太后稱“朕”，自然又稱“九五之尊”也就不奇怪，要之皆有悖于歷史真實者也。

（作者為著名古典文學文獻學家、南開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有《唐前志怪小說史》、《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宋代志怪傳奇敘錄》、《〈新羅殊異傳〉輯校與譯注》等論著，主編《中國小說通史》、《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