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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閉藥物成癮的“開關”
“你是多大開始用藥(注:海洛因)的?”“15歲。因為好奇。”
“什么時候接受的DBS(腦深部電刺激)臨床試驗?”
“2014年。”
“接受試驗后還想吸毒嗎?”
“剛做完時偶爾會想,現在不想了。”
來自美國的Nora D. Volkow是專門從事藥物成癮性研究的醫生。面對她的提問,24歲的西安小伙子曉冬(化名)平靜地講述了他染毒和接受DBS臨床試驗后的情況。
曉冬看上去身體強壯,經營著一家園林綠化公司。2014年,他在原第四軍醫大學附屬唐都醫院(現為空軍軍醫大學附屬唐都醫院,以下簡稱唐都醫院)接受了DBS臨床試驗,至今沒有復吸;他于2015年結婚,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藥物成癮是一種疾病
曉冬是唐都醫院高國棟教授團隊開展DBS戒毒技術臨床研究最早納入的11名受試者之一,彼時唐都醫院陳磊博士主要負責前8例,曉冬就是陳磊的受試者。
據了解,很多藥物成癮者像曉冬一樣,最初接觸毒品僅僅是因為好奇,接觸幾次后逐漸形成用藥后的“欣快感”;為了追求這種“欣快感”,進而反復使用毒品并最終成癮。
藥物濫用導致很多人間悲劇。為了戒毒,很多成癮者及其家庭都做出了巨大努力,但仍無法逃脫毒癮的魔掌。
“戒斷后復吸是治療中最棘手的問題,也是一個國際性難題。”據陳磊介紹,藥物成癮的治療依據其自身特征分為兩個階段:一是脫毒治療,二是預防復吸。現有治療方法如強制戒毒、藥物替代治療、心理行為干預等,能夠顯著降低成癮者對毒品的軀體依賴,即脫毒效果顯著,但均不能有效降低成癮者對于毒品的心理渴求,即“心癮”持續存在,導致脫毒半年內的復吸率高達97%,成癮者往往陷入“吸毒——脫毒——復吸”的惡性循環。
很多人把成癮者戒斷后復吸歸結為“惡習難改”,甚至學術界也曾把吸毒看成是一種不良習慣。其實藥物成癮是一種疾病。早在2000年,McLellan等學者就在JAMA上發表題為《藥物成癮是一種慢性疾病》的文章,提出藥物成癮是與2型糖尿病、高血壓、哮喘等相類似的慢性疾病。此后,這一觀點逐漸獲得學術界認可。
“首次藥物濫用是社會問題,成癮之后就是生物醫學問題。”唐都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主任王學廉認為。
藥物成癮實際上是大腦發生了病理性改變,而且短時間內很難恢復正常。按照臨床醫學劃分,這種成癮性應該列入精神疾病范圍。隨著對成癮性認識的改變,人們開始反思以往戒毒治療的措施是否得當。2013年,The Lancet雜志發表題為《藥物過量的致命負擔》的文章,評價美國有關戒毒政策的轉變:認為既往的懲罰性措施(強制戒毒、入獄)對戒毒是無效的,對藥物成癮應該像其他慢性疾病一樣進行治療。
找到藥物成癮發病機制
控制成癮性、去除藥物濫用者的心魔,先要摸清發病機制,找到控制藥物成癮的“開關”。為此,唐都醫院高國棟教授團隊和蘇州景昱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合作,進行了一系列從基礎研究到產業化研發的合作攻關。曉冬就是這一系列研究中的受試者之一。
陳磊介紹,使用毒品后“欣快感”產生的生理基礎是吸毒者腦內多巴胺的大量釋放,使機體處于高多巴胺效能狀態。因人體具有調節功能,當患者成癮后,將產生神經適應性改變(稱為神經可塑性變化),導致其對毒品的耐受性增加。要保持與之前程度相同的“欣快感”,就需要增大毒品劑量。而此時患者自身合成的多巴胺減少,與多巴胺結合而發揮作用的多巴胺受體數量減少、功能降低,將多巴胺再攝取回細胞內的多巴胺轉運體數量減少、功能降低,機體處于低多巴胺效能狀態。當吸毒者突然停止使用毒品后,維持機體正常功能所需的多巴胺不能滿足需求,就會產生戒斷反應(軀體依賴)。此后,患者繼續使用毒品的目的逐漸從“獲得欣快感”向“避免使軀體不適的戒斷反應的出現”轉變,并在毒癮發作時強迫性地、不顧一切地想要獲取毒品,從而產生對毒品的心理依賴。即成癮是一個從“偶發吸毒”到“習慣吸毒”,最后到“強迫吸毒”的過程——這是近年來科學界和醫學界對成癮過程的研究認識。
關于藥物成癮潛在機制的研究提示,毒品長期作用于大腦,會導致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的“獎賞環路”和動機、記憶、沖動等幾個與成癮相關的腦神經環路功能異常。基于此,高國棟教授團隊在2000年首次提出損毀中腦—邊緣—皮質系統獎賞環路的樞紐結構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NAc)治療阿片類藥物成癮,術后5年隨訪結果顯示操守率(未復吸率)為61.5%。相關研究結果發表在國外專業的功能神經外科雜志《Stereotactic and Functional Neurosurgery》。之后國內多家醫院也開展了類似的臨床服務,但由于對適應癥把握、毀損大腦內的確切位置和范圍不一,進而出現了很多并發癥,被衛生部門叫停。原衛生部批準高國棟教授團隊繼續研究如何降低手術戒毒的副作用,提高其療效。
2009年,在國家“十一五”科技支撐計劃項目的資助下,高國棟教授團隊牽頭對手術戒毒5年以上的患者進行全國多中心的回顧性隨訪研究,結果顯示,操守率為61.5%,特異性并發癥(如人格改變、記憶力缺失、情感淡漠等)發生率為7%,心理健康程度和生活質量較術前明顯改善,伏隔核毀損戒毒的遠期療效理想。
由此,伏隔核被鎖定為成癮性的手術干預靶點。2012年7月,中國醫師協會神經外科分會功能神經外科專家委員會審定并通過《藥物成癮外科治療專家共識》,認為藥物成癮外科治療是防復吸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安全、有效、可行的;伏隔核是有效的戒斷后防復吸手術干預靶點。
新療法有望關閉成癮“開關”
但是,腦內核團毀損術畢竟是一種對腦組織具有破壞性的、不可逆的手術,可能導致永久性的腦功能損傷,如何才能既不破壞患者的伏隔核結構又能有效防止復吸?
DBS是20世紀80年代發展起來的一項新技術,也稱為腦起搏器技術。“DBS為很多神經、精神疾病的治療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蘇州景昱醫療器械有限公司董事長寧益華說。該公司自2009年成立以來就致力于用DBS治療不同類型的腦神經系統疾病的研發,并在治療帕金森病上獲得成功。目前全球每年有數萬人接受DBS治療,其安全性得到廣泛驗證。
高國棟教授團隊在2009年開展了DBS戒毒的臨床研究,并根據研究結果推想,以伏隔核為基礎的腦內多靶點聯合刺激,或許能為成癮患者帶來更好的療效、更多的臨床獲益。于是,伏隔核+內囊前肢腦內雙靶點聯合刺激用于DBS治療藥物成癮的方案應運而生。
“設想雙靶點聯合刺激用于DBS治療藥物成癮的依據,首先,成癮涉及腦內獎賞環路功能的異常。獎賞環路是維持生存和繁衍的,比如,人在很餓的時候吃到最想吃的食物,就會感到很滿足。藥物成癮時,毒品綁架了這一環路。伏隔核是該環路的核心結構,可以把它看作信息傳遞(比如滿足)的重要節點,同時,伏隔核和開關一樣,行使邊緣系統(主要負責情感、想法)、運動系統(主要負責運動的實施)接口的功能,因此伏隔核是DBS治療成癮的基礎。”陳磊向記者解釋說。
其次,內囊前肢(ALIC,腦內與成癮治療相關的另一個重要結構)是外科治療強迫癥、抑郁癥的經典靶點,而走行其中的真實結構是連接大腦決策部門(前額葉)和大腦深部執行部門(重要核團)的白質纖維束,可以把它看作是傳遞信息的電線。這些電線將與成癮相關的記憶、沖動、控制等信息向大腦決策部門(前額葉皮層)傳遞,并將經決策部門整合處理后的信息傳遞出來,驅使人的行動。干預內囊前肢,即白質纖維束,能夠打斷成癮時被毒品綁架的、相關病態信息(比如強烈的難以抑制的想吸毒的沖動)的傳遞,對成癮疾病的治療具有協調效應。另外,在解剖結構上,伏隔核和內囊前肢是“鄰居”,從技術上可以實現聯合刺激。
但如何在技術上實現伏隔核和內囊前肢的聯合刺激,是科研人員遇到的另一個難題。與高國棟教授團隊早有合作的寧益華了解到相關情況后,帶領他的多學科高水平攻關團隊,根據臨床需求,研發出了一種全新的DBS系統和雙功能區聯合刺激電極,可以在大腦的不同核團位置使用不同的刺激參數,從而實現伏隔核和內囊前肢雙功能區的聯合刺激。
“戒毒DBS是在整合近年來多種成癮機制的基礎上,結合在國內甚至世界范圍內成癮手術治療臨床研究樣本量大、經驗豐富的高國棟教授團隊的研究成果而研發出來的。這是我們原創的技術,處于世界領先水平。”寧益華介紹。
“2014年,8例患者接受了伏隔核+內囊前肢聯合電刺激用于海洛因戒斷后防復吸的臨床試驗。截至2018年,8例患者中5例未復吸,2例復吸,1例失隨訪。”陳磊2018年在SCI發表論文論述了這項研究成果。時至今日,5例未復吸的患者已經保持了5年。
曉冬正是受益于這項研究。
“以前,如果不抽(海洛因),一整天都想抽;接受試驗后就不想了,偶爾想的話就像一個片斷,很快就過去了。”曉冬對Nora D. Volkow說。
中國的研究引起了世界的關注,尤其是因阿片類藥物濫用造成巨大損失的美國。
“西方國家試圖推動DBS治療藥物成癮的臨床試驗失敗了,中國正逐漸成為這項研究的中心。”5月8日,美聯社報道了上海瑞金醫院同樣利用伏隔核+內囊前肢聯合刺激進行戒毒的臨床研究。該報道同時說,“今年2月,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批準在西弗吉尼亞州開展一項關于DBS治療阿片類藥物成癮的臨床試驗。”
而中國的多中心DBS治療阿片類藥物戒斷后防復吸臨床研究已于2018年啟動,由唐都醫院、中國藥物依賴研究所領銜,同時在唐都醫院、中國藥物依賴研究所、上海交通大學瑞金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南方醫科大學南方醫院展開(詳見表1)。而蘇州景昱醫療用于阿片類藥物成癮治療的DBS設備也被納入創新醫療器械特別審批通道。
在美聯社的報道中,墨爾本莫納什大學神經科學和社會小組負責人阿德里安·卡特(Adrian Carter)說:“如果扳動開關(就能戒毒),那就太棒了,但在現階段,這可能是個幻想。”
在中國,這個幻想正在變為現實。(記者 王澤議)
編輯:劉暢
關鍵詞:成癮 藥物 戒毒 多巴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