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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再生:“力”作為書法批評的范疇

2016年09月06日 10:47 | 作者:彭再生 | 來源:中國美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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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筆陣圖》中,衛夫人明確將“力”作為核心的批評范疇提了出來。她說:“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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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衛夫人這條對書法進行批評的標準是完全建立在“力”這個范疇之上的。圍繞筆力的多與少、善與不善,書法的優劣高下清晰可判。在書法的形式表現中顯示出飽滿的力量被認為是一種高超的技能和理想的境界,它可以超凡入圣,達到某種崇高的品格;而與之相反,缺乏力量或得不到力量的有效支撐則構成一種明顯的弊病,被排除在審美欣賞的視野之外。于是,作為內在的決定性因素,力的有無、多少產生了天壤之別。

在提出“力”這一批評標準之后,衛夫人隨即以“筆陣”為喻,對書法點畫中所包含的力量表現進行了深入的揭示。古有兵陣之說,指的是戰爭中排兵布陣的形勢。衛夫人援引此說而用之于書法,很顯然是認為書法中點畫之形態、布置也如同馭兵一樣充滿了力量與形勢的建構、配置關系。在衛夫人看來,每一個點畫都不啻為一個兵陣,它的內部蘊含著勃勃的生機與力量,而不同點畫的組合就如同不同兵陣的沖鋒陷陣。所以衛夫人稱之為“七條筆陣”的“出入斬斫圖”:

一 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丶 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丿 陸斷犀象。乙 百鈞弩發。ㄧ萬歲枯藤。 崩浪雷奔。 勁弩筋節。

這種比喻式的描述將書法中的點畫與自然界的事物聯系起來,為我們提供了清晰直觀的視覺圖景。它喚醒了我們心中對于力量感的諸多想象,點畫就仿佛是力量的化身。從書法史意義上講,《筆陣圖》作為筆法理論的典范而存在,而通過這種“立法”的建構,更加突出了力的重要地位。

由此可見,“力”在衛夫人時代的書法觀念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而在接下來羊欣、王僧虔等人的批評文章中,可見“力”作為批評范疇的大規模運用。

弘農張芝,高尚不仕。善草書,精勁絕倫。(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

吳人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同上)

王獻之,晉中書令,善隸、藳,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同上)

亡從祖中書令珉,筆力過于子敬。(王僧虔《論書》)

張芝、索靖、韋誕、鐘會、二衛并得名前代,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劣,惟見筆力驚絕耳。(同上)

郗超草書亞于二王,緊媚過其父,骨力不及也。(同上)

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同上)

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同上)

謝綜書,其舅云:“緊潔生起。”實為得賞。至不重羊欣,欣亦憚之。書法有力,恨少媚好。(同上)

羊欣是東晉時期著名的書法家與書法批評家。張懷瓘稱其“師資大令,如親承妙首,入于室”,沈約稱其“子敬之后,可謂獨步”。可見,其在書法上的造詣在當時亦是罕有其匹的。所以,以他的觀念和眼光來評判書法自然具有很高的權威性。在這篇對古往今來能書者進行品評的文章里,羊欣列舉了自秦至晉共計六十九人,并對其分別進行了簡短的評論。但這些評論,大部分并沒有出現基于具體形式的評價,而在僅有的幾則此類評價中,又多與力相關。

他評價張芝的草書“精勁絕倫”,又說皇象草書的“沉著痛快”。在這里,前者是對力量達到一定程度的一種指稱;后者則建立在力的基礎之上——非有力不能沉著,非有勢不能痛快,實質就是力與勢的完美統一。所以,雖然羊欣沒有直接使用“力”這一字眼,但其批評的重要依據卻建立在“力”這樣一個品質之上。透過羊欣的批評方式,我們可以進一步指出的一個現象是:在古代書論中,很多以比喻的形式或通過其他語匯進行的批評,其背后的實質都是指向“力”這個范疇,如遒健、遒勁、遒媚、勁健、矯健,等等。

與羊欣不同,王僧虔《論書》中對于書法的批評,則更多地是直接運用“力”或“筆力”來展開。在這里,它隱含著另一層意思:非凡筆力的獲得并非唾手可得,反之,正是這種能力的差異才造成批評的分界。所謂成也筆力、敗也筆力,衛夫人“非圣即病”觀念在這里成為了潛在的批評標準。

王僧虔對“力”的重視也讓我們聯系到他的“神采論”上去。所謂“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在影響形質的各種因素中,“力”是其中關鍵性因素之一。宋曹說:“形質不健,神彩何來?”沒有“力”,形質就不能凝聚精神,形質的表現就缺乏一種內在的生命活力。因此,力量是形成神采的基本來源。故而,我們可以確認,王僧虔對神采的重視與對“力”的重視是一致的。惟其如此,才能解釋“力”在其書法批評中的極其重要性。

此外,在“力”作為主要批評范疇的確立以來,我們所看到的一個現象是與之相類的另一個語匯——“骨”也同樣頻繁地應用于書法理論及書法批評之中,并與“力”相結合組成復合式的批評語匯。如在對以“二王”之名并行于世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評價中,羊欣即拈出“骨勢”一詞作為主要評價范疇,以顯示他們在書法形式及風格表現上的決定性差異。

“骨”在書法上作為批評術語的首次出現仍需回溯到衛夫人的《筆陣圖》中:“秦丞相斯見周穆王書,七日興嘆,患其無骨;蔡尚書邕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李斯見周穆王書的興嘆與蔡邕觀碣的留連形成了鮮明對比,而其中一個直接的原因恐怕就是有骨與無骨的區別——碑碣刊于石上,自然力量雄強,氣骨錚錚,其骨力氣魄深深地感染了蔡邕。

正是在這則故事之后,衛夫人提出了“力”作為批評的中心范疇,而這個中心范疇的確立是在力與骨的關系中得到闡明的。所謂“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骨、肉、筋是一種比喻,它們都與力的運用有關。可以說,骨的形成來源于力,是力在形體表現上的反映。所以張旭說“力謂骨體”,力是生成骨體的原因。進而,書法批評中所謂“骨力”“骨勢”“骨氣”“骨體”“風骨”“筋骨”等等,其核心都在力。

一言以蔽之,力、骨所指涉的主要是剛健雄強的品格和品質。所以,對力與骨的崇尚,就顯然不唯是一種形式上的表現,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唯此,書畫作為藝術才能在情感與精神上具有強大的感召力,這也是在書法上強調筆力、強調筋骨的更深層次的原因。

編輯:陳佳

關鍵詞:彭再生 “力”作為書法批評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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