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人物·生活>悅·生活悅·生活
陳引馳:唐詩中的除歲迎新
編者按:
新春佳節即將到來,除夕與元日,舊年之末、新年之初,正是辭舊迎新、溫馨團聚的時刻,歷來在文學作品中有所體現。作為中國文學的代表,古詩尤其是唐詩里有大量表現除歲迎新的作品,展現了古代中國生動的春節景象。本期講壇由陳引馳教授講述唐詩中除歲迎新的意象。
陳引馳
精彩閱讀:
□《元日》詩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涉及了古代春節習俗里很重要的三種典型意象,在新年來臨的前后,王安石在詩中提到了爆竹、屠蘇和桃符。
□在守歲光明熱鬧的場景之中,君臣歡聚,除了觀看儺戲如同春節聯歡晚會外,還有更高雅些的活動,比如作詩。
□放眼眾多名家的元日詩,都洋溢著快樂的、積極的氣息。
爆竹是春節的典型意象
春節的典型意象
古代有關春節的詩很多,其中“春風送暖入屠蘇”可算是最有名的詩句之一。我們講唐詩,不妨從這首宋代王安石的《元日》開始———爆竹一聲除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樸樸日,總把新桃換舊符。這里我要先說說“歲”,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年”。“歲”是更為古老的說法,有悠久的歷史。古人對一年的時光變化有清楚認識之后,最早在傳說的堯舜時代以“載”來稱呼它,“載”是“始”的意思,取其“物終更始”之意;之后的夏人,根據后代文獻記載,稱之為“歲”,是指歲星(木星)運行十二次之一的時間;到了商代,殷人多稱“祀”,祭祀在古代非常重要,“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講的就是祭祀與兵戎,祭祀活動每年都有;而周人稱其為“年”,本義是“谷熟”(《說文解字》),有收成的意思。
《元日》詩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涉及了古代春節習俗里很重要的三種典型意象,在新年來臨的前后,王安石在詩中提到了爆竹、屠蘇和桃符。
首先是爆竹。直到今天,爆竹仍然是很流行的東西,但準確地說,應該改稱“爆紙”了,因為它不再是用火焰燒灼以爆竹筒,而是外裹重重紙衣。我們今天關于過年的傳說大多是名為“年”的怪獸,但這是后來演變出來的,爆竹最初是為了嚇唬“山臊”。相傳西漢東方朔所著的《神異經》記載:“西方深山中,有人長尺余,犯人則病寒熱,名曰山臊。人以竹箸火中,熚烞有聲,而山臊驚憚。”山臊會使人發寒熱病,以竹放在火中,竹子爆開可以嚇走山臊。《荊楚歲時記》也說:“正月一日……雞鳴而升,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這里大家可以注意,爆竹燃放的時間是天明雞鳴的時候,而不是現在流行的午夜來臨之刻,因為古人通常將新年來臨的時刻定在天光明朗之時。上面“千門萬戶樸樸日”也體現出天剛亮的情景,太陽剛出來,光還不是非常亮。
其次是屠蘇,這是一種酒,混合了大黃等多種藥草,據說喝了可以祛病避疫。古代在不同的時節飲不同的酒是常事,比如端午節就得喝雄黃酒。屠蘇酒,據后代記述是除夕將內含多種藥草的布囊懸入水井之中,到元日時取出浸酒而成的。關于屠蘇酒的詩很多,我們來看唐代盧仝的《除夜》詩:“殷勤惜此夜,此夜在逡巡。燭盡年還別,雞鳴老更新。儺聲方去病,酒色已迎春。明日持杯處,誰為最后人。”酒色迎春體現出春天萬物復蘇的景象,其中“最后人”不是指善酒最后不醉的人,而是最后持杯喝酒的人,即最為尊長者。這體現了年節時喝酒的習俗和講究,一般是年少的敬長者酒,但飲酒時則是年少者先飲而長者后飲。
最后是桃符。桃符的歷史追溯起來極為久遠,我們來看這段話:“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二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這段話出自《山海經》,但在我們今天看到的《山海經》文本里并沒有,而是東漢王充在其《論衡·訂鬼》篇中引用自《山海經》的。這里面可以看到神荼和郁壘兩個非常古老的形象,他們是驅鬼的神人。古人相信桃木有驅邪的功用,或許就是由此而來。最初是將桃木刻削成一個大致的人形,可稱為桃木俑;然后是在桃板上畫神荼和郁壘,漸漸成為門神的形象;再后來除了圖形還書寫門神的名字;門神到五代以后漸漸發展為鐘馗,大約到宋代以后又為秦瓊、尉遲恭所代替;桃木也漸漸為紙所代替,在五代的時候大致已出現了書寫吉祥意義的對聯,即所謂春聯。嚴格地推究起來,王安石詩里的“桃符”究竟是門神還是春聯,其實頗難定論。可見,我們所有的年節民俗都是有歷史淵源的,是經過歷史時段發展而來的。
門神畫
除夕的呈現
王安石《元日》詩雖然是寫宋代的情形,但這些春節的習俗和情景在唐代甚至更早就已經可以看到了,上面提到的“爆竹”、“屠蘇酒”、“桃符”等大抵都有遠古以來避邪驅鬼的意味。如果我們看年節前后的習俗和風尚,首先可以談談非常典型的“驅儺”這一環節,現在一些鄉村里還有儺戲的習俗。
儺戲是一種驅鬼逐疫的巫術樂舞形式,遠古時在不同季節都可能舉行,而年末的儀式,漢魏時代多于臘日舉行,“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方相氏黃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逐惡鬼于禁中。”(《后漢書·禮儀志》)這與《周禮》記載的“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揚盾,帥百隸而時儺,以索室驅疫”類似,驅儺的人要戴黃金面具,身上披著熊皮,穿黑衣紅裙,多人一起舞蹈。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春節聯歡晚會成為我國民眾過年流行的娛樂觀賞方式,中古時期的中國沒有春晚,但在除夕夜,大到皇宮,小到山村,人們都會看驅儺表演。
很有意思的是,驅儺這種最初宗教色彩濃厚的儀式,其發展過程又有變化,體現出民俗的演變。《魏書·禮志》里提到,北魏高宗和平三年十二月的歲除大儺之禮,由軍隊分列兩陣演出,一方為騎兵,一方為步兵,分別代表北方與南方。“各令騎將六人去來挑戰,步兵更進退以相拒擊,南敗北捷,以為盛觀。”最后北方勝利,南方失敗,體現出南北朝時期南北對峙的局面。到了唐代,驅儺已經非常普及,大儺之禮在形式上與前代差不多,但更進一步世俗化和娛樂化了。據段安節的《樂府雜錄》記載:“事前十日,太常卿并諸官于本寺先閱儺,并遍閱諸樂……百姓亦入看,頗謂壯觀也。”與春晚類似,大儺之禮在正式舉行前也要彩排,由太常卿先審閱,老百姓亦可參與。
驅儺在唐詩里頗有寫照,比如王建的《宮詞》曰:“金吾除夜進儺名,畫绔朱衣四隊行,院院燒燈如白晝,沉香火底坐吹笙。”這首詩中展現了皇宮中儺戲的情形。民間也有驅儺場景,比如孟郊的《弦歌行》:“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惟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倮足朱裈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敲鼓在驅儺儀式中非常普遍,扮演鬼的人要把臉涂成各種顏色,只有牙齒是白的。鬼被茅草做的鞭子、桃木做的弓箭嚇得號叫亂跑,圍觀的人看了大笑。
除夕夜的另一個重要活動是守歲,通常是燈火通明的場景。前面王建的《宮詞》說“院院燒燈如白晝,沉香火底坐吹笙”,那一晚,皇宮里面是徹夜通明的,亮如白晝、歌樂升平的景象呈現了宮中的非凡熱鬧。據說隋代以奢華著稱的隋煬帝除夕燒沉香木,火焰燭天,香聞數十里,一夜燒去二百余車。唐時想也不遜色,《南部新書》記載“燃巨燭,燎沉檀,熒煌如晝”。那時的詩人有不少除夕守歲的詩作留存下來,其中也多提到這一情節,比如在近體詩聲律定型過程中有積極貢獻的沈佺期《守歲應制》詩曰:“殿上燈人爭烈火,宮中侲子亂驅妖。”
在守歲光明熱鬧的場景之中,君臣歡聚,除了觀看儺戲如同春節聯歡晚會外,還有更高雅些的活動,比如作詩。唐代是一個詩的時代,那時候作詩之盛行是歷代罕見的。前面提到的沈佺期的詩是“應制”之作,也就是應皇帝之命而作的,而那些富于文采的帝王本人也會自己書寫詩篇,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就有《守歲》:“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梅花經常出現在宮廷守歲詩作中,再來讀一讀杜審言,也就是詩圣杜甫的爺爺的《守歲侍宴應制》,里面也提到了梅花。“季冬除夜接新年,帝子王孫捧御筵。宮闕星河低拂樹,殿廷燈燭上熏天。彈弦奏節梅風入,對局探鉤柏酒傳。欲向正元歌萬壽,暫留歡賞寄春前。”除夕守歲之時,帶著梅香的風吹進來,歌舞升平,人們下棋、游戲、喝酒。此詩將宮中的氛圍、人們歡愉的心情連貫地傳達出來了。這類詩大抵寫得典雅端莊,環境和意象也都相仿。
宮廷是中國中古時代詩歌產生的最主要的場所,它決定了詩歌的許多基本成規,不能說里面沒有好的作品,但要期待普遍的佳作是很難的事。同樣寫到梅花,如果不在宮中,或許就可以頗有情味,比如王諲的《除夜》:“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寒隨一夜去,春逐五更來。氣色空中改,容顏暗里回。風光人不覺,已著后園梅。”大意是說,今年在這個晚上結束,明天明年就來了。寒冬暖春隨夜轉換,這些變化人是感覺不到的,但在后院的梅花身上卻可以看到。這首詩寫得很有趣,全詩著力渲染的時光流轉最后落在了小小的梅花上,旨意一時突顯。就像柳宗元“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樣,從大的場景開始,最后落到一個小的形象上。
守夜不眠是除夕的基本生活習俗,在宮中自然是歡娛非常,超出宮苑,情境就有另外的可能。自然,世間平民也可以有自家的歡聚,但并不一律如是。有一類除夜詩比較有意思,跟歡快、團聚、溫馨的氛圍相反,體現了詩人孤單抒懷的感受。孟浩然有一首《除夜有懷》曰:“五更鐘漏欲相催,四氣推遷往復回。帳里殘燈才去焰,爐中香氣盡成灰。漸看春逼芙蓉枕,頓覺寒銷竹葉杯。守歲家家應未臥,相思那得夢魂來。”詩人是著名的隱居者,過著平淡的生活,這個除夕也沒有太多的亮色,燈方滅熄,香氣漸消,但還是透露出春暖悄悄臨近的消息;然而這樣一個欲暖還寒的夜晚,詩人與他曖昧不明的所懷之人,終究是無緣夢會了。詩里面隨著季節輪轉欲歡還憂的情緒糾結,顯露著特別的韻味。
孟浩然還有一首寫于除夕的詩,是他漫游越地,在樂城也就是今天的溫州樂清遇到故人張子容而作的《除夜樂城逢張少府作》。“云海泛鷗閩,風潮泊島濱。何知歲除夜,得見故鄉親。余是乘槎客,君為失路人。平生復能幾,一別十余春。”團聚日子里一個人在外,遇到故人當然很高興,但兩人皆是天涯失意人,那種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愉悅,最終也落入生命苦短、相逢實難的感喟。
如果孟浩然還能在除夕夜遇到自己的故友,算比較幸運,其他不少唐代詩人就不如他了。我們看白居易的《客中守歲在柳家莊》:“守歲尊無酒,思鄉淚滿巾。始知為客苦,不及在家貧。畏老偏驚節,防愁預惡春。故園今夜里,應念未歸人。”還有高適的《除夜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可以看到,孤獨的人在旅途,面對的往往只有寒燈,照見的是自己的霜鬢。這些詩體現了泊中詩人共有的感受:遠在異鄉、孤身只影、寒燈相伴、衰老愁苦、悲往憂春……他們對于新年的到來有某種愁緒,不是歡欣鼓舞地迎接,而是瞻前顧后。詩人是最敏感的一群,在新舊交接、眾人歡聚的時刻,不如意者必定發出他們的嘆惋,而窮苦之詞易好,許多作品就此流傳下來。或許他們的悲情是被放大了的,但這恰恰從反面折射出年節時分正是骨肉相親、歡聚團圓的日子,應當有歡愉的氛圍和情緒,當他們不能擁有的時候,就把這種傷心的情緒表現出來。
梅花經常出現在除歲迎新詩作中
元日迎新的正能量
除夕之后便是元日,新年元日對古人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經過一夜的守歲,朝廷上還要舉行隆重的朝會儀式,文武百官要向帝王朝賀。這樣的正旦朝會,從漢代就開始了,唐代的陣勢當然甚是宏大。比如王建有詩《元日早朝》:“大國禮樂備,萬邦朝元正。東方色未動,冠劍門已盈……六蕃陪位次,衣服各異形。舉頭看玉牌,不識宮殿名。”天還沒完全亮,眾人已到宮門等候朝賀了,這里面不僅有百官,還有地方官員以及外邦遠客。
朝會上,官銜和年輩高的大臣帶領拜賀,很是莊重,但也會有紕漏發生。根據《東觀奏記》的記載,大中十一年元日,太子太師盧鈞80歲了,卻“聲容朗緩,舉朝服之”;而第二年的太子少師柳公權也80歲了,遠遠走到殿下已精疲力竭,稱皇帝的尊號發生了口誤,被御史彈糾,“罰一季俸科”。大家議論紛紛,為柳公權可惜,“七十致仕舊典也,公權不能克遵典禮,老而受辱,人多惜之”。
朝賀儀式結束后,皇帝會賜宴群臣,飲酒、作詩等依例進行。比如唐睿宗景龍四年元日,臣下多賦柏葉詩,當時有名的才子武平一之作如下:“綠葉迎春綠,寒枝歷歲寒。愿持柏葉壽,長奉萬年歡。”這類詩作辭藻規整華麗,書寫隆重的朝會場面,表達祝壽祈年的愿望。
到了元日,除了宮廷里的朝賀,平常世間,人們相互之間也有往還拜賀、表達新春祝福的習尚,也就是我們今天熟知的拜年。不過,迎來送往通常是很累人的,比如白居易就有《元日對酒》:“慶吊經過懶,逢迎跪拜遲。不因時節日,豈覺此身衰。”白居易在元日發現,如果不是因為過年,都不知道自己身體日漸衰弱,側面反映出拜年的辛苦。大約宋代之后,投刺之風盛行,由專人送去拜年名片,而不是自己躬親登門了,一直延續到明清。這大概就與今天送賀卡的意思有些相近。
總體來講,雖然如上面所提及的,在除夕元日除舊迎新的年節里,會有仕途失意者或天涯淪落人的哀音,但總的來說,積極正面的情緒還是主要的,這似乎在元日詩里更為顯著。放眼眾多名家的元日詩,都洋溢著快樂的、積極的氣息。有邊州的,如張說《幽州新歲作》:“去歲荊南梅似雪,今年薊北雪如梅。共嗟人事常無定,且喜年華去復來。邊鎮戍歌連夜動,京城燎火徹明開。遙遙西向長安日,愿上南山壽一杯。”也有鄉間的,如盧照鄰《元日述懷》:“筮仕無中秩,歸耕有外臣。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即使感到日漸老去,在新年的時候,也不會一味地低徊,如顧況《歲日作》:“不覺老將春共至,更悲攜手幾人全。
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讓少年。”“少年”的出現,讓詩人坦然面對生命的代序和流轉,體現出一種除舊迎新的正能量。
演講人簡介:
陳引馳先生現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古代文學、道家思想與文學、中古佛教文學、古典詩學及近現代學術史。著有《莊學文藝觀研究》、《莊子精讀》、《隋唐佛學與中國文學》、《佛教文學》、《文學傳統與中古道家佛教》、《彼岸與此境》等,編注《佛教文學精編》、《佛經文學粹編》等。
(本文根據陳引馳教授在上海圖書館講座整理,題目為編者加)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陳引馳 唐詩 除歲迎新 春節 典型意象 除夕 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