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敬群簡介：

第十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北京十月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被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評為“中國十大出版人物”，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yōu)秀出版人物獎”。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人民政協(xié)網8月23日電（見習記者 呂婉瑩）“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可以說是‘大體有，定體無’，關鍵是要建立起文學作品的坐標系，將每個作家作品放在坐標系中比較?！?/span>

“例如，關于愛情，元好問曾寫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樣直抒胸臆的句子。而李煜在《清平樂》中寫道‘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雖沒有直接點出情字，卻給人留下無限想象。再比如，同樣是推己及人，白居易寫道‘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穩(wěn)暖皆如我，天下無寒人’。而杜甫則寫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屏幕前，韓敬群用平和的語速娓娓道出自己對文學相關問題的看法，他充滿書香氣的發(fā)言余味綿長。這是不久前，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發(fā)起的一場文學沙龍式的線上直播，韓敬群與兩位“70后”作家張楚、任曉雯對當今“文學之用”、閱讀的選擇等話題碰撞交流。

在這場近兩個小時的直播中，韓敬群多數時間在耐心傾聽兩位作家的討論，并時不時記下精彩部分，但到他發(fā)言時，他就會化身為“文學活字典”，既能頻頻引用唐詩宋詞來闡釋自己的觀點，又能對中國與西方當代文學優(yōu)秀作家作品侃侃而談，對兩位作家他也不吝鼓勵與期望。

從1991年北京出版社文藝編輯部的一名新兵，到如今與年輕人暢談編輯體會的資深原創(chuàng)文學編輯，30多年來，韓敬群參與、見證了中國當代原創(chuàng)文學的生成與發(fā)展，他以時代為背景，以文字為線條，編織著五彩斑斕的文學世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我自己曾做過顯微鏡，要先到玻璃店裁一條細玻璃，再將玻璃置于酒精燈上方炙烤，直至其慢慢融化成一個小玻璃珠子，這個珠子就相當于顯微鏡的透鏡。再找一個火柴盒，在側面挖一個小洞，放上觀察鏡，這樣一個簡單的顯微鏡就做好了。”

多年后，回憶起年少時制作顯微鏡的經歷，韓敬群仍然十分興奮，他邊說邊比畫著小珠子的形狀。“通過珠子去看觀察鏡上的東西還真能看到，像細胞核啊細胞壁啊，特別有趣?！?/p>

莊子曾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睆谋本┐髮W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轉而投入中國當代文學的浩瀚海洋，年少時這種對任何知識都抱有好奇的興趣，一直伴隨著韓敬群往后的人生。在韓敬群看來，圖書編輯是一個必須終身學習的職業(yè)，“編輯過程是以我們有限的知識儲備應對無窮變化的書稿內容的過程，什么時候放棄了學習，什么時候便遠離了出版的中心?！?/p>

于是，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年輕編輯們的眼中，韓敬群是三十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堅守崗位，沒有特殊情況從不請假的“韓老師”；在女兒眼中，韓敬群是“三十年如一日每天早晨雷打不動背誦英文單詞”的“好學生”。因而他既能隨口吟出“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等詩詞名句，又能對艾麗絲·門羅等西方作家的作品發(fā)表專業(yè)見解，還對中國當代文學圖譜了然于胸。

從業(yè)之初，韓敬群就希望成為像周振甫、鐘叔河那樣的學者型編輯，并在工作實踐中用須臾不能放松的學習力向前輩們不斷靠近。在韓敬群眼里，這種能力不僅是編輯力最為重要的部分，更是編輯的“光輝寶藏”。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各大出版社不缺少敬業(yè)且專業(yè)的編輯，這些大社名社也流傳過不少編輯將自己的才華、心血貢獻給作者以提升其作品水準的動人故事。但這樣的故事，現在是越來越稀缺而不時髦了?！睉浖巴簦n敬群流露出一些悵然。為此，2021年全國兩會期間，他提交了《關于提升出版編輯力的提案》，提倡出版業(yè)應崇尚學習，重視編輯力的建設。他希望有更多的文學編輯去發(fā)掘這一“光輝寶藏”，進而促進中國文學出版的繁榮發(fā)展。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的人，才擁有寶藏。如果你真的擁有，那你就千萬不要松手。你必須別讓自己路遇攔截，從你自己身邊把它丟失了?！睙o論是借用作家艾麗絲·門羅的表達，還是另一位作家喬伊斯所說“一個傻瓜，只要堅持他的傻干，也能做成天才”，韓敬群想表達的，也是他正在踐行的。

“既要做雅事，又要做瑣事”

“出版社的總編輯應該是出版社的第一編輯。”鐘叔河先生的這個觀點備受韓敬群推崇，他甚至將其引申為：“總編輯應該是出版社品牌營銷形象的第一代言人?！?/p>

對文學的情懷，并不影響韓敬群從圖書編輯的定位出發(fā)，去思考一些現實問題——如何在高質量完成圖書編輯工作的同時，讓更多好書抵達讀者。

成為總編輯后，韓敬群不僅會在視頻直播中為大家分享對于書籍、讀書的看法，就連他的微信朋友圈也都是與出版書籍相關的內容?！拔蚁Ｍㄟ^這些內容能讓大家看到，我們提倡什么樣的寫作，鼓勵什么樣的作家，這其實也是在傳遞出版社的形象?！?/p>

很多人把圖書編輯比作圖書的“助產士”“擺渡人”，韓敬群則更愿意站在作者的視角思考：“真正好的編輯既要擅長做雅事、大事，又要擅長做細事、瑣事。我們更像是作者的經紀人，陪伴作者的成長和作品的完善。”

韓敬群把作家和作品看作出版社的核心，編輯必須要了解作家和作品情況?！皟?yōu)秀的文學編輯就像是天才捕手，不僅要善于捕捉作家，還要知道作家的優(yōu)缺點在哪里。像喬葉是70后一代非常重要的作家，她目前的創(chuàng)作水平怎樣？寫作狀態(tài)如何？她的作品在同類型作品上處于怎樣的水準？這些都是我要了解的?！?/p>

就像當初，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北上》的選題就是韓敬群與作家徐則臣一起“碰”出來的。

2014年，徐則臣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創(chuàng)作完成后，韓敬群與徐則臣等人在咖啡館聊下一部作品的選題。鑒于運河一直是徐則臣歷年來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聊著聊著，他們覺得“運河”這一主題就很好，作品的最初創(chuàng)意就這樣誕生了。

“清代詩人龔自珍辭官后，曾在1839年前后多次在京杭大運河南下北上，寫就了315首《己亥雜詩》。我對則臣說，你從當代知識分子的視角寫運河，一定要看看這組詩?！庇谑牵谧髌穭?chuàng)作期間，韓敬群與徐則臣一起讀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一起與運河研究專家陳喜波，走遍通州每一處與運河相關的角落。

《北上》成書后，最初圖書扉頁的題詞選自白居易的詩句“事往唯留水，人非但見山”，在韓敬群的建議下，徐則臣將其換成了書中主人公在讀的《己亥雜詩》中的一首：“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

而在編輯馬麗華小說《如意高地》時，韓敬群也早早在創(chuàng)作過程就開始著手。他不僅會給作者快遞“戲中戲”結構的電影碟片幫助作者構思，還在創(chuàng)作的兩年中不斷與作者探討交流，直至作者拿出滿意的成稿。

韓敬群說這樣的編輯過程很有意義，“我在為作品不斷的準備以及與作者的交流中，也能一點點進入角色。”

“要耐心發(fā)掘‘驪龍之珠’”

《莊子·列御寇》中寫道：“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頜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原創(chuàng)文學最能反映一個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的活力，它的發(fā)掘需要編輯有足夠的忍耐與堅持，韓敬群常常以發(fā)掘出版的“驪龍之珠”來形容原創(chuàng)文學出版之不易。

成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后，韓敬群提交的第一件提案便是《關于提升文藝原創(chuàng)出版的提案》。

石黑一雄曾經表達過作為一個英籍日裔作家“遠離重大事件的發(fā)生場所的煩惱”。韓敬群認為中國作家是幸運的，他們每天都在經歷著火熱的生活以及層出不窮的大事件。但這又很危險，“故事并不是文學，現在一有新聞事件發(fā)生，很多作家都在比誰搶得快，使得小說越來越非虛構化。但我們不僅是要寫一個好故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寫好一個故事，要寫出這個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面對紛至沓來的故事，中國作家一定要擦亮眼睛?！?/p>

因而，韓敬群尤其珍惜發(fā)現一部好書、尋得一位好作者時心潮澎湃的時刻，這是他從事編輯工作的最大樂趣。但文學編輯工作絕大多數時間是波瀾不驚的，韓敬群也曾一度陷入迷茫。

那是2009年前后，在韓敬群文學編輯生涯的第18個年頭，他忽然發(fā)覺自己進入到職業(yè)“冗長而疲倦的慣性軌道”?！澳菚r候，我已經記不起自己上一次為一部作品激動是什么時候，或者說，我已經有些懷疑，自己還會不會為一部作品激動了。”這時，加拿大華人作家張翎《金山》的出現成為韓敬群重燃斗志的轉折點。

一天，韓敬群正在和《十月》雜志時任副主編、著名散文家周曉楓就一部作品進行商討。談話中，周曉楓說：“我最近讀到一本小說，是近些年讀過的最好的作品，與很多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相比也毫不遜色。”韓敬群一聽，很是好奇。當時，一家文學雜志已經決定連載《金山》，一家文學出版社也已經把《金山》列入出版計劃，但韓敬群還是想要先讀一下作品。于是，周曉楓給遠在加拿大的作者張翎打了一通越洋電話，給韓敬群爭取到了閱讀機會。

“我當晚回家就開始看，一直看到12點多?！睂τ诔踝x作品的感受，韓敬群至今記憶猶新?！暗诙煲姷綍詶?，我說這部作品確實不錯。曉楓讓我不要激動，她說后面寫得更精彩。我心想，那行，我回家繼續(xù)看?！表n敬群花了一整天將《金山》一口氣讀完，他形容自己“讀得昏天黑地，讀得神清氣爽”。次日，他撥通了張翎的電話，用周密寫錢塘觀潮的文字向她描述閱讀感受。張翎深受觸動，兩人快速商定了出版事宜。

事后，韓敬群在文章中寫道：“作為職業(yè)出版人，我們不需要高深的文學理論家、批評家給我們分析指點，我們只需要看一看自己的職業(yè)狀態(tài)，捫心自問一下，作為一名文學編輯，我們有沒有經歷這樣的一刻——被一部好作品鼓舞激動，希望借自己的手催生它，擔心競爭對手搶走它，由此坐臥不寧，寢食難安。”

“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睂τ谥袊瓌?chuàng)文學，韓敬群相信，“如果我們方向正確，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忍耐與堅持，隧道那邊最終還是會透過一線微光，導引我們滿懷希望，繼續(xù)前行?！?/p>

“尋找這個時代的孤棲之鶻”

韓敬群心中理想的出版是“造福社會，造就自己”。

造福社會，就是要把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作者和思想貢獻給讀者。韓敬群提倡“開闊而溫暖的現實主義文學”?！爱斚乱恍┳髌烦３３涑庵鴽]來由的怨恨，動不動就鮮血淋漓。文學應該是真、善、美的，應當是能鼓舞人心向上、向善、向美的，人生本就有諸多不易，文學要給人帶來希望?！?/p>

他曾花兩年時間說服出版社出版一位毫無名氣的年輕作者的《等待琦琦》一書，只因被作品中流露出的青春健康本色的生命力打動，雖然最終印數只有8000冊。在《尋找精神之鶻》中，韓敬群寫道：“在這樣一個人人都在追求短線與變現的時代，這些書注定不會成為熱鬧的聚焦……作為出版人，我會固執(zhí)地關注、耐心地尋找這樣的作品，尋找我們這個時代的孤棲之鶻。”

韓敬群非常注重年輕編輯的培養(yǎng)。在提交的第一件提案《關于提升文藝原創(chuàng)出版的提案》中，韓敬群就強調了提高青年編輯職業(yè)素質與能力的重要性。在工作中，年輕編輯編輯的第一部書稿，韓敬群都會仔細審讀，并在了解編輯水平的基礎上提出針對性建議。對于一些重大圖書選題，他也會放手交給年輕編輯完成。

和年輕編輯討論業(yè)務是韓敬群的日常，他甚至細致到常去考證某些字句、詩詞的使用?！绊n老師常常跟我們講優(yōu)秀的原創(chuàng)作品是怎樣的，他也會把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推薦給我們，出版社里幾乎每一個年輕人都曾和他交流過相關內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的編輯樊金鳳對此深有體會。

隨著網絡信息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書籍在人們生活中似乎處于越來越邊緣的地位。2014年，韓敬群看到一位曾在出版社工作的同事轉行做了人力資源，并招收了很多從出版業(yè)流出的人才，他感嘆道：“二十三年如電抹，共誰把臂話桑麻。千帆過盡尋常事，明月依然照大江。”

韓敬群眼中的出版行業(yè)，已從“田園牧歌的計劃經濟時代”蛻變?yōu)椤按痰兑娂t的激烈競爭時代”。出版業(yè)對年輕一代人才的吸引力有所削弱，出版行業(yè)的發(fā)展困境也轉化為編輯的生存壓力，尤其是在北京這樣“居大不易”的城市里。韓敬群盡可能為年輕編輯們創(chuàng)造好的工作條件。他說，既然不能改變大環(huán)境，就要努力創(chuàng)造小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