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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鄉村教師腳下的教育扶貧路:他們,為山里孩子播下愛與希望的種子
編者按
在我國廣袤鄉村,脫貧攻堅正值決戰關頭,鄉村振興圖景徐徐鋪展。為了幫助農牧民群眾實現美好夢想、邁進全面小康,教師、醫生、護林員、郵遞員、科技工作者……各行各業的平凡奮斗者們把青春、汗水、智慧根植進這片土地,用真情與使命守護著父老鄉親,守望著夢圓花開。光明智庫將持續走近他們,把平凡故事與動人情懷展現在讀者面前。
首期,讓我們從鄉村教師開始。教育扶貧是徹底穩定脫貧的重要推手。扶貧必扶智,讓貧困地區的孩子們接受良好教育,是扶貧開發的重要任務,也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重要途徑。作為鄉村教育的擎燈者與擺渡人,鄉村教師在促進貧困學生求學成才,推動鄉村家庭擺脫貧困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暑假來臨,光明智庫特邀四位不同年齡的鄉村教師分享教育心得、講述感人故事,并請專家就加強鄉村教師隊伍建設提出建議和舉措,以期為促進教育扶貧更好發展探索路徑。
(項目團隊:本報記者 李曉、張勇、崔志堅、王斯敏)
辦一所免費女校,把課堂與希望還給她們
講述人:全國優秀教師、2018最美鄉村教師、云南麗江市華坪縣女子高級中學校長 張桂梅
1974年,我17歲,與姐姐一起從遼寧來到云南支邊,開啟了我的教育生涯。經歷過一段人生的波折與兜轉,我最終留在了華坪縣民族中學任教。
這里的教學條件比較差,很多學生來自貧困家庭。不久之后,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來上學的女生不僅數量少,還會時不時從課堂上“消失”。剛開始我很不理解,就跑進山里學生家做家訪。有一次從山里回來,半路上天黑了,一個人又累又餓,腳也腫了。我坐在公路邊休息,竟然不知不覺倒在地上睡著了。幸虧縣里干部下鄉發現了我,把我帶回了學校。
每次家訪,都給我很深的觸動。有一次,初三班級團支書林秀(化名)不想上學了。一個成績優秀的學生為何要輟學?第二天我就跑到林秀家問了個究竟。家人說,家里太窮,哥哥在讀高中,再也承擔不了女娃的學費。我磨破了嘴皮反復勸她和家人,但家里人不吭聲,林秀一直低頭哭泣。第一次沒勸動,我不甘心,又來了第二次,終于說服家人讓她重返校園。
經過很多次這樣的家訪,我終于弄明白了女孩從課堂上“消失”的原因:農村重男輕女思想嚴重,很多女孩上到中學,就因為經濟負擔而輟學。她們中的不少人早早被定下了婚姻,或是在家務農,或是外出務工。
漸漸地,一個念頭在我心里滋長起來,越來越強烈:建一所免費的女子學校,專門收山里的貧困女孩,讓她們無憂無慮地接受教育,這或許可以改變一個家庭,甚至幾代人的命運。
辦女校的路,并不平坦。奔走籌款時,有人質疑、有人反對,有時山重水復,有時柳暗花明。5年過去,我僅籌到了1萬元,而這連建學校的零頭都不夠。
轉機總在心情跌至谷底的時候出現。2007年,我當選為黨的十七大代表,一家媒體報道了我籌建女校的夢想,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地政府在學校建設、教師工資、辦學經費上給予了大力支持,社會各界的捐款也紛至沓來。2008年,在省、市、縣三級黨委政府的支持下,華坪女子高級中學終于建成了,女中教育揚起了前行的風帆。
學校建成后,家訪依然在繼續。為了留住學生,我12年來走過了將近11萬公里家訪路,走進了1300多名學生家里,盡己所能給她們物質和精神上的幫助;為了培育好學生,學校實施極其嚴格的管理模式,以鍛煉她們的刻苦精神,幫助她們獲得接受更高層級教育的機會。現在,已經有1645名女孩從這里走進了大學校門。浙江大學、廈門大學、武漢大學……很多名校都有來自華坪女中的星星之火。
這些年,我時常在想,我什么都沒有,無車、無房、無存款;但我又什么都有,有一顆火熱的心,這心里有黨、有國家、有人民、有學校,有千千萬萬的孩子。
34年,知識甘霖讓“麻風村”變成“桃李園”
講述人:第六屆全國道德模范、“四有好老師”啟功教師獎獲得者、云南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廣南縣蓮城鎮落松地小學教師 農加貴
20世紀50年代時,落松地村是個麻風病集中醫治點,先后有56戶人家180余人搬遷至此定居。周圍人避之不及,稱它為“麻風村”。這里缺錢、缺路、缺物資,更缺老師。20歲那年,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這里教書,沒想到這一試就是34年。
當年的教室就是一間低矮的茅草屋,學生們從家里抬來七長八短的桌凳,用墨水把木板染黑當作黑板,再東找西借一些舊課本,上課的硬件就配齊了。剛開始,我也怕被傳染,但每當看到這些來自殘缺家庭的孩子眼神中流露的單純熱情與對知識的渴望,我便不忍離開,一年又一年地堅持了下來。
作為落松地小學唯一的老師,我總結出一套“復式教學法”:首先在高年級指導學生復習舊課,再到低年級講授新課、布置作業,然后返回高年級授新課、留作業,再抽空回到低年級檢查作業、解答問題。就這樣,我每周都在奔波中講完70多節各門課程。
時間如此緊張,怎么有效地管理學生?學生自治是好辦法。我讓全班同學輪流當班長,并且定時做評比;還鼓勵高年級學生指導低年級學生做功課,相互學習、共同進步。我深感,教育讓困境中的家庭看到了出路,知識為閉塞的山村更新了血液。扶貧先扶智,就是這個道理。
村里人感謝我,東拼西湊給我每月35元的補助,擔心我忌諱就用毛巾裹好放在高壓鍋里消毒,再由他人轉交給我;還給我劃撥田地,幫我栽種、收割莊稼,補貼家用。我也會時常幫他們寫信、修電視、采購物品,并開辦夜校,傳授種養殖技術。村里修路時,我還干起了鉆炮眼、放炸藥的活。就這樣,村里人把我當成了知心人。
1999年9月,我得到通知要被調離落松地村。臨走時,我給同學們上了最后一節課。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問我:“老師,你能不走嗎?以后我們還能見面嗎?我們一起把你送到新學校,可以嗎?”記得當天大雨傾盆,學生們披著雨衣、打著傘,在積滿泥水的路上一步一滑地走著,一直把我送進新學校。我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盡情流淌。再后來,我又申請從新學校調回來了,因為心里放不下落松地這群孩子——他們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們。
這些年,國家各項扶持政策接連不斷,學校里蓋起了四層小樓,修建了操場,還安裝了各種教學設備,硬件設施大為改觀。“麻風村”的陰影早已不再,這里成了芬芳撲鼻的“桃李園”:34年來,我共送走了11屆學生,110個孩子,他們走到了山外的工作崗位,成了公務員、醫生、老師、警察、企業管理者……
2017年11月17日,我參加了全國精神文明建設表彰大會,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想起總書記與我握手的場景,至今心潮澎湃。這讓我更加堅定當初的選擇,更堅定要把這里的生機與希望傳遞得更遠。
做一輪明月,照亮他們前行的路
講述人:2018年“時代楷模”、2019年“最美奮斗者”、2020年“全國先進工作者”、河南南陽市鎮平縣黑虎廟村小學校長 張玉滾
我是一名80后,但去縣城辦事時常常被人誤會:“你快退休了吧?”2001年,我從南陽第二師范學校畢業來到黑虎廟村小學任教,19年山里的光景讓我從年輕小伙變成了滄桑大叔,看起來比同齡人顯老很多。
還記得剛到黑虎廟村小學時的情景,用“破桌子、破臺子,里面坐著十來個土孩子”的順口溜形容毫不為過。但土孩子們單純,眼神里滿是質樸與渴望,像極了我小時候在這里讀書的樣子。前任老校長吳龍奇跟我念叨:“玉滾,泥巴磚頭壘個灶臺,頂多能用個十年八載。可是咱們教學生認的每個字,都能用一輩子。你要不留下來,這個班就開不了臺,孩子們就得上山放羊去。”為了孩子們不像父輩那樣上山放羊,讓他們像我一樣能去看看山外的風景,我堅定地留了下來。
留下來,困難隨之撲面而來。道路不通,課本運不進村里,我就跟另一位老師冒著寒天凍雨走山路,用一根扁擔挑著幾十公斤重的教材和作業本走了一天一夜,把書本完好無缺地運送回來;教師留不住,我就成了“全能教師”,身兼語文、數學、英語、自然等各門課程,哪門課沒人教,我就頂上。我的侄子張磊,大學畢業后也來到這里成了一名代課教師。
陶行知說過,生活即教育。我摸著石頭過河,總結出就地取材的教學方法。數學課,我跟學生一起制作鐘表表盤、正方體、長方體等教具,在動手過程中,讓孩子們感受死板的數字也會變得有趣;科學課,我帶著他們來到山里,現場分辨巖石的分類、花蕊的雌雄,告訴他們“滴水穿石”的故事;體育課,教室前的空地就是孩子的樂園,我們一起跑步、游戲,活動筋骨。
教學短板要補齊,對學生的關心也不能落下。有一次上作文討論課,孩子們七嘴八舌、興致高漲,但一個女孩卻躲在教室角落里,悶悶地一言不發。我了解到,她的母親因精神失常走失,父親也因病去世。家庭遭遇讓原本貧窮的生活雪上加霜,這讓她更加寡言少語。我心痛地想:改善山區教育,不僅在于硬件設施、師資力量,更在于如何拔掉“窮根”,給山里娃們修筑一條希望之路。為此,我資助過300多名學生,所教過的500多個孩子沒有一人輟學。學校沒有食堂,孩子們吃不好飯,我的妻子張會云就當起了義務廚師。一次,她給學生們軋面條時,稍有不慎,四個手指便被機器軋折……
苦盡終將甘來。近些年在上級教育部門和社會各界的關心下,學校新建了宿舍樓,蓋起了食堂,搭起了乒乓球臺,還得到了縣里的配套資金50萬元用于改善基礎設施。我的學生們有的考入四川大學,有的考入蘭州大學,還有的本科畢業繼續讀研。如果說,黑虎廟村的孩子要實現夢想,必須走過這山路十八彎,那么我甘心永遠做一輪明月,照亮他們前行的路。
90后“全科教師”煉成記
講述人:湖北咸寧市咸安區大幕鄉南山小學教師 陳小珍
我畢業于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是一名90后。最初,我在廣東一所普通專科學校任教。2014年末,一次回老家過年的經歷,讓我了解到村里有很多留守兒童,而鄉村學校教師緊缺、年齡老化,很難適應現代教育知識的更新程度。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辭職回老家,當一名鄉村教師。
當鄉村教師的路,充滿坎坷。先說說通往學校的這條路。大幕鄉是咸安區最偏遠的一個鄉鎮,東北方是海拔695米的白云山,南山小學就在白云山腳下。從住所通往學校只有一趟班車,每次乘車要走半個小時到路口,有時還要再花將近一個小時才能等到車。學校里有一座老教學樓,一座低矮的小平房、一個小操場。后來,我在這里有了宿舍,晚上經常聽到老鼠“打架”聲,只有學一聲貓叫,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
再說說教學這條“路”。我大學所學專業是計算機,但工作第一年,學校還安排我負責二、四年級的語文課,四年級的英語課,并擔任四年級班主任。為了不耽誤上課,每次我都很認真地備課,不懂的問題在網上查詢或是向老教師請教。為了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我還自費買了文具獎勵給進步學生,并研習經典教研方法,摸索適合山里孩子的講課之道。
給不同年級上課,會遇到不同的情況。比如,我在給二年級上《傳統節日》這節課時,發現山里的孩子缺乏課外知識儲備,很多常識基本不懂。于是,我在課間給他們播放成語故事視頻、電影動畫等等。我還帶著學生整理學校散亂的圖書,成立了簡易圖書室,讓他們拓展知識面。在給四年級孩子上課時,我發現他們學習基礎差、學習習慣不好,便利用空暇時間給他們補課,監督他們完成作業,為他們組建幫扶小組。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所教的三門主課程都取得過全鄉第一的好成績。
最后是打通學生的“心路”。我自學了體操、手語操,常在課間帶著學生跳繩、踢球;晚飯后到村里散步,跟學生家長盡快熟絡,便于開展家訪。2018年,四年級有個男孩連續逃課,沉溺手游。我得知他母親去世多年、父親外出打工,平時住在姑姑家,便盡全力給他補課,帶他參與課間活動,像朋友一樣陪伴他、鼓勵他,最終幫他燃起了學習熱情。
這段日子,我在思考:鄉村學校留守兒童多,他們跟著隔代長輩生活,家庭教育短缺,鄉村教育應該在這方面多下功夫,讓孩子們真正健康、快樂地成長。
山村教育的擎燈者 鄉村振興的鋪路人
鄉村教育為農村家庭擺脫貧困提供了智力支持,鄉村教師則為鄉村教育的蓬勃發展擎燈引路。就像張桂梅、農加貴、陳小珍、張玉滾老師體會到的那樣,一個山村孩子求學并就業,有望改變一個家庭甚至幾代人的命運。鄉村教育為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鋪就了一條希望之路。
在貧困地區硬件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優秀鄉村教師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資源不足的短板。一方面,他們傳道授業,為促進學生基本技能提升,順利升學、就業打下堅實基礎;另一方面,教師身正為范,以高尚師德引導學生扣好人生“第一粒扣子”,促進人的全面發展,賦予學生乃至一個家庭新鮮活力。實際上,鄉村教師作為本土文化的精英,以及鄉村社區中具有較高文化知識的群體,在參與鄉村公共事務的過程中發揮引導示范作用,為提升民眾整體文化素質,繁榮鄉村文化、引領良好社會風尚凝聚力量。農加貴老師就以他的文化知識幫助當地人興農事、促發展,成為村里有影響力的“知心人”。
黨的十八大以來,尤其是《鄉村教師支持計劃(2015—2020年)》實施以來,我國鄉村教師隊伍建設進入了全面提質增效的新階段。我曾與研究團隊對中西部6省12個縣開展過調查,事實證明鄉村教師隊伍建設已在師資來源、薪酬待遇、福利補助等方面有了明顯改善,但現存的困難也不可忽視。比如,教師老齡化現象嚴重,難以吸引優秀年輕教師,英語、信息技術、美術等學科教師短缺,部分縣(區)對鄉村教師生活補助標準偏低,鄉村學校教師編制矛盾尖銳,城鄉教師流動不暢等瓶頸仍舊存在。
破解上述瓶頸,有幾個關鍵點應該做到:
提高鄉村教師工資待遇。可將教育經費新增部分主要用于保障鄉村教師的工資待遇和專業發展,建立以省為主的貧困地區鄉村教師工資分擔機制,實現與本地公務員津貼補貼同幅度、同標準增長,確保鄉村教師實際收入和本地公務員實際收入大致相同。實行鄉村教師生活補助倍增計劃,引導更多優秀教師投身鄉村教育。
完善鄉村教師編制管理制度。鄉村學校教師編制核定要“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結合,既考慮教師編制總量控制,也兼顧鄉村學校所處地域和學校性質、學生及班級數量和學科類別等因素。建立鄉村教師編制動態調整機制,設立“臨時周轉編制專戶”,解決鄉村學校總體超編但學科結構性缺編問題,并保證鄉村教師外出培訓等不影響學校教學。
突破鄉村教師職稱評定“卡脖子”難題。明確高級職稱向鄉村學校傾斜的比例和指標,取消鄉村教師職稱評定外語、計算機和課題項目的要求,以工作年限和實際貢獻為主,教齡滿30年的鄉村教師直接認定為高級職稱。制定專門面對小規模學校教師和音、體、美、信息技術教師職稱評定的優惠政策,有效解決這部分鄉村教師職稱評定難的問題。
(作者:付衛東,系華中師范大學信息化與基礎教育均衡發展協同創新中心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關鍵詞:四位鄉村教師腳下的教育扶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