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端午，浙江嵊縣洪水圍城，城南草屋里的沈家迎來了二女兒月鳳的誕生。今又端陽，在江蘇南通的居民樓里，中共黨員、越劇表演藝術家沈月鳳迎來99歲生日。從剡溪到南通的藝術人生，沈月鳳經歷了越劇從無到有、推陳出新的百年變革，也經歷了中國歷史上翻天覆地的百年變遷。

在苦難中開花

1922年的那場洪災，讓嵊縣窮人跌進生存谷底。父親因無錢醫治早逝后，為了糊口，沈月鳳12歲離家50里，進入戲班學唱戲。

“三年內不發工資、生死病亡不負責任、被師父打死不負責任”，三年科班，苦不堪言。滿師出科后，沈月鳳的第一部戲是與竺水招搭班演出的《玉連環》。《玉連環》又名《李翠英告狀》，是竺水招早年的成名之作，之前與竺搭檔飾演李翠英的是其義結金蘭的尹桂芳。沈月鳳演活了李翠英的神韻，竺水招握著她的手：“月鳳，我看好你，卻沒想到你是這么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子了。”

1938年，沈月鳳來到上海唱二肩花旦，借宿在袁雪芬挑頭肩的大來劇場的前廂房。她在上海看了京劇、紹劇、滬劇、話劇和電影，感到革新越劇的大勢所趨。4年后，她正式加盟袁雪芬的四季春班。袁是頭肩旦、沈任二肩旦。彼時，導演排戲、按劇本演，已非之前的老套路，沈月鳳成為“新越劇”改革的重要參與者。

俏麗活潑的沈月鳳與沉郁穩健的袁雪芬互為頭二肩旦。沉穩的旦角戲，沈做袁的二肩旦，活潑的戲，往往是沈做頭肩旦。袁雪芬積勞成疾，沈月鳳就臨時挑起袁大姐頭肩旦的戲，救場如救火，沈演完觀眾一片叫好，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好景不長，在戲霸威逼下，沈月鳳被迫離開四季春班。1944年，已是上海頭肩花旦的沈月鳳被黑社會戲班“控制”，見不到母親離世前最后一面，她憤而離開了奮斗了7年的上海舞臺，沿著大運河到江浙演出。

在杭州大世界，派場師傅（早期越劇中分派演員、決定劇情場次的師傅）思想進步，排演了《劉胡蘭》，沈月鳳扮演的劉胡蘭深深打動觀眾，驚動了當時的國民黨政府。某天，一群兵痞沖上舞臺，將她打得頭破血流，并抓走了派場師傅。沈月鳳被迫離開杭州去鄉下避難，同時間，傳來了“越劇十姐妹”為反對舊戲班制度、發展新越劇，聯合義演《山河戀》的消息。

渴望一個清白平安的舞臺，繼續揮灑越劇的詩意；渴望一個富強民主的社會，承載生命與生活的遠方。這樣的夢想，堅定在沈月鳳26歲的年輪上。

20世紀50年代，沈月鳳飾演《碧玉簪》劇照

從生活中長根

上海解放后，沈月鳳重回黃浦江畔，邁進新的藝術天地。那時，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全國各地正推行“改戲”“改人”“改制”的戲曲改革。沈月鳳被任命為上海市第二屆戲曲研究班第二分隊第四組組長。在研究班上，她被評為學習模范。結業匯報演出上，她主演了傳統越劇《狗報恩》，徐玉蘭、范瑞娟、王文娟等姐妹上臺為她配戲。

1952年，帶著戲曲革新精神，沈月鳳改編的傳統戲《王翠翹》在杭州會演中獲得一等獎，她將100萬元（舊幣）獎金全部捐給了抗美援朝前線，那年她三十而立。老大姐筱白玉麟邀請她在上海越劇工會注冊了華新越劇團，沈月鳳以最高票當選為該團團長，負責監票的是俞振飛。1955年，該團遷至南通和蘇州青春越劇團合并成立南通越劇團，從此沈月鳳定居南通。

沈月鳳到南通的首場演出是在更俗劇院，這是著名實業家張謇于1919年創建，梅蘭芳曾三度在此盛演。張謇在南通創立的伶工學社，是中國第一個戲曲專業院校。南通與上海一江之隔，卻是蘇北小城。沈月鳳深知舞臺才是演員生命的原鄉，她帶頭入籍南通，成為南通市越劇一團的副團長。

在南通市越劇一團，沈月鳳大幅降低自己工資，主動無償捐出自己的精美行頭（私人演出服裝），她說劇團國營了就是集體的，行頭集體所有，沒行頭的演員都可以使用，演出質量就會提高。她還第一個響應號召買了100元國庫券。在江蘇省首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上，她代表南通演出的《倪鳳煽茶》獲得一等獎，同獲一等獎還有代表南京參賽的竺水招、商芳臣。

1957年全國劇團系統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沈月鳳決定排演現代越劇。她帶著主創根據南通市建筑公司勞動模范陸修根的事跡創排了越劇《老八路》，巡演全國。1958年國慶9周年前夕，《老八路》應邀為首都建筑工人演出，并參加國慶游行方陣，沈月鳳帶領18位花旦載歌載舞走過天安門，歡慶國慶。10月14日晚，朱德、周恩來、陳毅等國家領導人在全國文聯禮堂觀看《老八路》。看完演出，周總理握著沈月鳳的手說：沈團長，你是老藝人，浙江人，我也是浙江紹興人，與你是同鄉。你們今天演出不錯，你們還要不斷培養新人啊！陳毅也鼓勵他們：同志們，你們要好好演出，我們非常歡迎越劇，一定要把越劇事業發展下去。

那是沈月鳳最難忘的時刻，她深感“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沈月鳳”。1959年從北京演出歸來，沈月鳳向中共黨組織遞交了入黨報告。

沈月鳳近照

忠于信仰甘于平凡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沈月鳳重新回到南通越劇團，回到副團長的崗位。那年她已57歲，她拒絕再當舞臺上的頭肩旦，主動為青年演員當配角，為南通越劇的傳承奔波于長江兩岸。尹桂芳、范瑞娟、傅全香、徐玉蘭、王文娟、陸錦花、張桂鳳、徐天紅、吳小樓、金采風等姐妹，都陸續被沈月鳳邀請到團里指導南通青年越劇演員表演。

在越劇演出市場最繁榮的20世紀80年代，經濟效益最好的南通越劇團卻沒有固定團部，已過花甲的沈月鳳忙前忙后地奔波，以最短的時間促成了四層樓的團部加演員宿舍樓拔地而起。在越劇團多年分房中，她從未打過住房申請報告，至今未分過越劇團一寸房源。

半個世紀耕耘，越劇藝術種子在南通已樹大根深。認認真真唱戲、踏踏實實做人的沈月鳳在1983年62歲時，如愿加入中國共產黨。她離休后，依然為越劇藝術奉獻光和熱。1991年，南通總工會成立了職工越劇團，掛帥的正是70歲的沈月鳳。這個由退休老演員組成的業余越劇團，排演了眾多經典折子戲，曾為抗洪救災組織義演捐款。

中共十八大召開以后，舞臺藝術創作得到高度重視，南通越劇團被合并進南通藝術劇院。2015年，沈月鳳提筆寫了自傳《鳳曲吹應好——我的越劇人生》，為越劇藝術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貴史料。

如今，百年更俗劇院已重建一新，而新建的面積達10萬平方米的南通大劇院將傲立濠河畔。窗外風景獨好，沈月鳳迎來了自己99歲的生日。加上農歷閏月，這位老人已然走過百年長河。她說自己長壽的秘訣是甘于平凡，不怕做舞臺的配角，卻要做生活的主角。她說信仰的力量、觀眾的厚愛讓她戰勝一次又一次時代的暴風驟雨去擁抱太陽，對信仰的忠貞是她生命不屈的支柱。她的光榮，是嵊縣走出的無數舞臺姐妹的共同夢想。（楊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