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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與希臘① | 一代儒學大師,為何在歷史上被誤解千年?
儒學大師荀子為何赴秦 秦并天下,雖完成于公元前232-221年的秦王政時代,但奠定統一壓倒優勢的,是五十年前的昭襄王中期(前269-262)。當時齊楚兩大國戰敗衰落,只剩下趙國勉力獨支。秦采取“遠交近攻”戰略,準備全力突破趙國。這是秦國征服天下的最后一道關口,同時也是六國聯手抗秦的最后機會。 戰國志士謀臣們因此分成兩大派。函谷關內的秦國,活躍著法家與縱橫家。函谷關外的六國,活躍著儒家、道家、兵家、陰陽家、刑名家。齊國的稷下學宮是東方六國知識分子的聚集地,相當于古希臘柏拉圖學院。從商鞅變法開始的100年里,這里一直是與秦國對峙的另一個精神世界。 稷下學宮早期由陰陽家主導,孟子游齊后,儒家漸成主導。到后期,戰國時代最后一個儒家大師荀子,成為學宮的祭酒。一干就是三任,是謂東方世界的精神領袖。 荀子 然而,這樣一位儒學大師,卻突然去了遵行法家的秦國。 公元前269至262年之間,60多歲的荀子,一邊觀察一邊記錄,穿過秦國座座鄉邑城鎮,一路走入了都城咸陽。 秦相問他:你來秦國,印象怎么樣? 荀子回答:秦的百姓淳樸,不追求聲色犬馬,尊重官府,像古代的人民。秦的基層小吏忠誠勤儉,辦事盡心,不偷奸耍滑、像古代的官吏。秦都城的高級官員,出了家門就是官府,沒有私事,不搞朋黨,賢明而有公心,像古代的士大夫。秦的朝廷,處理政事速度極快,沒有積存的事務,像古代的朝廷。 在儒家的話語體系中,“古之治”就是古代圣王的治理,是儒家努力的最高目標。對秦政如此高的評價竟出自儒家大師之口。如果不是兩千幾百年后出土的秦簡,荀子這段話會被打成巨偽。 從睡虎地秦簡、岳麓秦簡到里耶秦簡,隨處可見秦政權從上到下嚴格的責任追究制度。一道文書最終發現有錯,過手文書每一個環節的官吏都要負責。各鄉養牛要定期比賽,排名末尾的鄉官要被流放到遠方工作。行政出了差錯,主官要拿出自己的真金白銀賠償公家。斷案判罰不公平,審判者會被臉上刺字罰為刑徒。秦法對行政環節設計之精密,對官僚制度約束之嚴格,歷代王朝居首。 相反,同一時間,荀子對稷下學宮所在地齊國的政治評價則是,“女主亂之宮,詐臣亂之朝,貪吏亂之官,眾庶百姓皆以貪利爭奪為俗”。齊國是奉行儒家的大國,思孟學派主要在齊國傳承,但用儒家理想操作出的政治現實卻走了樣。 荀子總結道,秦國走到今天,不是幸運,而是必然。“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作為稷下學宮的主持者,說出這樣的話,不僅是對六國政治立場的背叛,更是對儒家的背叛。 但荀子還說了一句更重要的話。“盡管秦國具有如此多的優勢集于一身,卻憂患不可勝數,遠遠沒能達到‘王者’的境界,原因是因為缺‘儒’”。 怎樣才算是“有儒”呢? 荀子回答,“節威反文,用端誠信全之君子治天下,因與之參國政、正是非、治曲直。”秦制以吏為師,荀子卻希望用君子治天下。這是后世“王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雛形。 荀子認為,只要秦國補上了這一點,統一天下方可持久。“若是,則雖為之筑明堂于塞外而朝諸侯,殆可矣。” 他認識到,儒家雖然有著統一的道德秩序,但沒有建立統一的治理體系。法家雖然能建立統一的治理體系,卻在精神道義上有著極大缺陷。如果秦國的法家制度,加上儒家的賢能政治與信義仁愛,才能成為未來天下正道。 秦昭王沒有理會。荀子返回東方。 幾年以后,荀子的話通過一場大仗得到了印證。長平之戰,戰國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戰爭。秦國在趙軍投降后,背信坑殺了40萬趙軍。即便在血流成河的戰國,這也突破了道義的底線。 秦國從來靠現實主義與功利主義取天下,又豈會用仁義道德自縛手腳。 荀子的痛苦 長平之戰后,荀子極度痛苦,他放棄了政治,不再周游列國,遷到了齊楚交界的蘭陵,從此著書立說、教學授徒。 他教出兩個大有名氣的學生,一個是韓非,一個是李斯。一個是法家理論的集大成者,一個是法家實踐的設計者。諷刺的是,他們不是被商鞅法家學派教出來的,卻是被儒家教出來的,體現了荀子兼容復雜思想的底色。 孟子主張人性本善,而荀子卻主張“人性本惡”,所以只能用嚴刑峻法,這符合法家學說。 儒家的“天”是懲惡揚善的義理之天,而荀子的“天”卻無所謂善惡——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所以,世人才可以“制天命而用之”,這是中國最早的唯物主義。 儒家崇尚王道,鄙視霸道。而荀子認為雖然王道最佳,但霸道在亂世中也很有用,應該王霸兼用。 儒家只談義不談利。荀子卻要“義利兼顧”。他認為,義與利是人類兩大并列天性。再高尚的制度也不能消滅人的圖利之心,而再黑暗的現實也不能泯滅人的求義之心。應同時發揮兩者作用。 儒家崇尚禮治,而荀子崇尚禮法兼治。禮不是典章禮節,而是以“度量分配”厘定各自的本分和責任,其中蘊含著法家原則。 儒家崇尚法先王,而荀子認為應該法后王。這給后來的王安石、張居正們的改革以精神底氣。 只有這樣對立統一的思想體系,才能教出李斯與韓非。 荀子這個看似難以調和的矛盾體,是因為處于大亂之世。孔子生活的春秋末期,孟子生活的戰國中期,最大的戰爭死亡不過十萬(艾陵之戰與馬陵之戰),而且幾十年才發生一次。但荀子生活的戰國末期,死亡十萬的戰爭幾乎年年發生。死亡幾十萬的大戰二十年之內就發生了三次(五國伐齊、白起伐楚、長平之戰)。在這樣超大規模的人道主義災難中,沒有力量的道義和沒有道義的力量,都不能回答眼前的現實。他必須要找到一條新路。 公元前247年,秦徹底突破三晉,斬斷六國合縱之腰。這一年,李斯學成入秦,開始了政治生涯。 李斯 聽到這個消息,年屆80的荀子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絕食了。“李斯入秦,孫卿為之不食”。絕食也沒用,另一個弟子韓非緊隨其后也應召入秦。前所未見的輝煌大一統王朝正在展開,年輕士子豈能抗拒創造新世界的誘惑。 李斯韓非入秦后,極大地加速了秦的統一戰爭。韓非將法家理論發展到極致,囊括了法、術、勢等三大流派,秦始皇深為服膺。李斯則設計了法家的全部政策體系。“焚書坑儒”就是他建議的。 他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老師荀子雖然肯定法家手段,卻始終堅持著儒家價值觀——比如忠義孝悌的倫理;比如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的士大夫精神;比如政治以王道為根本,用兵以仁義為優先。這個“仁”的精神,與孔孟并無二致。在法家和儒家之間,如何執其中道,很難把握。真理往往在于度。單純承襲他學說的某個方面都不對。 韓非入秦后,死于和李斯的政治斗爭。他寫出了法家的一切權術,卻不懂基本權爭技巧。李斯精通權斗,卻斗不過宦官,死前哀嘆東門黃犬而不可得。純粹的權力政治,一定會按照它本身的邏輯來得快去得快而變幻無常。 韓非 韓非李斯死后沒多少年,他們設計的帝國迅速崩塌了。秦征服的土地和人民并沒有實現與秦的內心融合。他們忘記了老師早就說過,只用暴力,可以兼并,但不能凝聚。凝聚,還要有人心。“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也。能并之而不能凝,則必奪。不能并之又不能凝其有,則必亡。得之則凝,兼并無強”。秦朝晚期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2013年出土的湖南益陽兔子山竹簡中的“秦二世元年詔令”,已明確提出不要再對老百姓加以徭役(“勿以徭賦擾黔首”)。可惜出臺晚了。半年之后,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 法家與儒家,哪一個都不能少。如果沒有法家,儒家不能完成結構化和組織化,無法實現對基層社會的動員,無法在大爭之世自我強化。但如果沒有儒家,法家將變成僵化的制度,其威權體系只是完全標準化、垂直化、同質化的執行體系,而儒家則有靈活的、本土的、包容性的調節空間。 何況荀學并非只有儒法,而是戰國思想的集大成者。《史記》言荀子之思想乃是總結儒、墨、道家各自的成功失敗匯聚而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以卒”。他批判墨家不懂得建設國家秩序,但吸收其“兼愛”思想,并發展成“天下政治”的無私原則。他批判道家只通天命不通人事,但吸收了其非人格、無善惡的天命觀,發展出“制天命而用之”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他批判黃老學派的“有詘而無信”,但吸收了其經濟思想,肯定了商業對于國家的價值。他將孔孟追求的“純粹”儒家,變成為駁雜宏闊的“大儒家”。現在看來,百家爭鳴到百家兼容,唯有荀子做到了。 “極高明而道中庸”。荀子對于“中道”的定義,比傳統儒家更注重實際。他認為,中道的標準只在有益于事理,不必遵從于某種特定教條。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實事求是”。“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無益于理者廢之,夫是之為中事。凡知說,有益于理者為之,無益于理者舍之,為中說。事行失中謂之奸道。”建立于實事求是基礎上的中道精神,使中華文明最善于包容完全相反的矛盾體,最善于結合看似不可能的矛盾體,最善于使一切“非此即彼”的事物在中華大地上和諧共生綿延不斷。
編輯:張佳琪
關鍵詞:荀子 儒家 法家 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