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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修養(yǎng)

2019年04月17日 11:12 | 作者:陳眾議 | 來源:人民政協(xié)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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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政協(xié)網(wǎng)北京4月17日電 “詩書傳家”是我國最有名的古訓之一。然而,隨著全媒體時代的強勢來臨,綿延幾千年的閱讀習慣被生生阻斷,以至于不少孩子對最易讀、最可讀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有意無意的疏虞。

文學之所以易讀,一是因為它的基因:來自口口相傳的神話和朗朗上口的歌謠,二是因為它不像近親——哲學、歷史那么抽象和概括;之所以可讀,除了上述原由,還因為文學是形象的、具體的、審美的和富有情感的、色彩斑斕的。提到情感和色彩,《詩經(jīng)》不必說,《荷馬史詩》也沒有因為荷馬是孤獨盲人而使情感和色彩有任何的闕如。究其原因,生活是其一,想象是其二。生活本身的豐富多彩加上想象,也便使文學如虎添翼,可以游走、翱翔于形象的、具體的、審美的天空。舉個例子,我們吟誦“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李白);“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溫庭筠)等等,鮮有不思念故鄉(xiāng)、不產(chǎn)生共鳴的。同樣,我們讀到《岳飛傳》或《北宋楊家將》時,又怎能不熱血沸騰、陡增家國情懷?當然,假如我們讀到柯爾律治:“設(shè)若你夢見自己去了天堂,并從天使那里接過一支玫瑰;而你醒來之時,玫瑰就在手中”,又當如何?這樣的問題自然會將我們引向西方神學、西方傳統(tǒng)。

說到西方傳統(tǒng),我不由得想起了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故事。在逃離納粹德國、登上前往新大陸的郵輪時,曼忽然想起了那個著名的問題:如果將你送到一座荒島,且只許你帶一件物品,你會選擇什么?而當時曼的手提箱里除了少量衣物,僅有一套德文版《堂吉訶德》。那是1938年的春天,《堂吉訶德》陪伴了曼的整個航程。最后,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3月29日:我夢見了堂吉訶德。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數(shù)日里和我促膝長談……他和我一樣謙恭友善,而且充滿了難以名狀的熱情。于是我想起了昨天的閱讀:‘我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堂吉訶德·德·拉曼恰了,我現(xiàn)在是好人、善人阿隆索·吉哈諾,在家受人尊敬,外出也人見人愛。’于是,無限的悲痛和憐憫、崇敬和思戀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有一種傳統(tǒng),它非常歐洲,那就是懷舊……然而,透過晨霧,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曼哈頓的高樓大廈。那是一抹神奇的殖民地風景,聳立著一座高塔入云的偉大城市。”

據(jù)曼回憶,《堂吉訶德》是他童年接觸到的第一部印象深刻的文學作品。是的,一開始讀什么非常重要,因為它關(guān)系到能否使孩子從小喜愛經(jīng)典,然后漸成習慣。無論做什么,一旦成為習慣,也便成了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欲使孩子喜歡閱讀,就必先讓他們親近文學,而且最好是文學經(jīng)典。

事實是,曼一發(fā)而不可收,并終究激發(fā)、成就了他的天才。我唯一不敢茍同的是他關(guān)于懷舊的指涉。我以為懷舊同樣非常中國,并且是人類共通的情狀。尤其是在中國,懷舊與土地、鄉(xiāng)情關(guān)聯(lián),蓋因中華民族歷經(jīng)幾千年農(nóng)耕社會而繁衍至今;用故友柏楊先生的話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民族像我們這樣依戀故土矣。是啊,從隆古的謠曲到唐詩宋詞,我們最美的篇章莫過于思鄉(xiāng)懷舊之作。

我生于緊鄰“三味書屋”的一片老宅,老宅中間有一座八角亭。囿于魯迅的緣故,那老宅幾易其主、幾經(jīng)改造,早已人轉(zhuǎn)物非,沒了過去的模樣。加之從百草園至大禹陵,紹興雖小,卻出過無數(shù)名士騷客,其中既有錚錚鐵骨,也不乏圓滑師爺。子曰“見賢思齊”,面對古來圣賢,我等難免自慚形穢。但好處也是明擺著的。作為紹興人,從小耳濡目染,許多文人墨客的美麗傳說無意間化作精神之氧,匯入血脈,真善美、假惡丑不廂雜廁。從勾踐的臥薪嘗膽到陸游與唐婉的千古情緣,再到王充、謝安、嵇康、謝道韞或王羲之、王陽明、徐渭、秋瑾、蔡元培,等等,可謂故事多多,難以盡述。

然而,我想說的是,讀書猶如飲食,從小培養(yǎng)的味蕾其實會伴隨人的一生。試想,我等自小吃泡飯、蔬菜,鮮有葷腥入口,長大后對西餐,尤其是奶酪之類的抗拒就非常頑固。留學期間,雖然嘴里不說,但我心里明白,童年味蕾的記憶使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洋人的奶酪了。呵呵,誰稀罕動他們的奶酪呢?!同樣,孩時家國貧困,咱新鮮豆腐都吃不上,又怎會讓它發(fā)酵變臭?!于是,目下遍地開花的臭豆腐我也從來不碰。當然,這不能一概而論。人之不同,猶如其面;即使性之相近,也還有習之相遠、尚之相異。

由此及彼,我始終認為閱讀的習慣也是從小養(yǎng)成的。而文學閱讀無疑是培養(yǎng)孩子閱讀習慣的最佳門徑。這是由文學的特殊性所決定的(或可謂文學的最大好處之一):集審美(趣味)和價值(德性)于一身。古今中外,鮮有孩子不喜歡聽故事的。人們從聽故事,到讀故事,再到寫故事和講故事,這是文學賴以存在的根本因由之一。設(shè)若非要將人的心智分作情商和智商,那么文藝顯然是人類情商的最高體現(xiàn)。2016年,適逢湯顯祖和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文化部、國家圖書館等單位舉辦了一系列活動,旨在紀念偉大先賢、推動全民閱讀。就參加的幾場講座而言,所見所聞著實令我唏噓了好一陣子。首先,參加活動的聽眾或觀眾多為離退休老人和已晉父母的中年男女。歸類并包,他們的問題幾乎只有兩個:怎么才能讓孩子喜歡讀書?孩子們該讀什么樣的書?可見他們所來所往十分明確:為了孩子。

我當時趁勢借用了塞萬提斯的一句名言:讀什么書,成什么人。大意如此。至于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閱讀習慣,我認為沒有比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文學經(jīng)典更有效的了。除卻前面提到的兩大特性,它們潛移默化、潤物無聲的教化功能也是任何其他書籍所無法比肩的。相形之下,目下充斥的電子游戲和網(wǎng)絡快餐其實非常不利于兒童閱讀習慣的養(yǎng)成。且不說前者所賦予的感官刺激妨礙兒童親近文字,即使比較嚴肅的影視作品也因其不可避免的單向度定格而對閱讀(文字)的巨大張力產(chǎn)生制約作用。這里還有心理學層面上的先入為主。比方說,《紅樓夢》中人林黛玉,影視作品給出的只能是陳曉旭或張曉旭、李曉旭,而絳珠仙子在我們心目中卻是說不盡的,其中的審美想象近乎無限。恰如后結(jié)構(gòu)主義所夸張的意義延宕或延異,這是語言文學特有的想象力熵值:越是經(jīng)典,其想象空間越大,熵值越高。莎士比亞之所以說不盡,也是因為“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歌德語)。

在國外,較之《紅樓夢》,《聊齋志異》無疑擁有更多讀者。在這些讀者中,青少年大多將女鬼的故事視為恐怖小說。問題是:他們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女鬼總是愛上書生?哈哈,其實道理很簡單,因為寫書說書的大都是書生。這有點像腦筋急轉(zhuǎn)彎。但若非要將簡單的問題復雜化,那么圍繞這個做幾篇博士論文也未嘗不可。

倘說兒童的共同特點是不把游戲當游戲,不把故事當故事(雖為虛構(gòu),卻非常真實。富恩特斯借矛盾修辭,謂此乃“真實的謊言”)。所謂戲時“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李白);學則“幼是定基,少是勤學”(洪應明),否則必然白首方悔讀書遲,空悲切。

說到悲切,當下最令人憂心的依然是讀書習尚的缺失和讀什么書的問題。青少年固然精力充沛,求知欲旺盛,好奇心強烈,正是讀書的好時節(jié);但應考、游戲、戀愛及各種難違之約、難卻之情也紛至沓來,每每令其應接不暇。然而,起決定作用的永遠是主觀因素。倘使荒廢精力、遠離書本,那么肯定只有“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了。

關(guān)鍵在于,少年易學老難成。人活一生,草長一春,人不能事事躬親、處處躬親,而文學所能提供的生命情景和生活體驗卻幾近無限:激發(fā)彼時彼地鮮活存在的無盡想象,其審美和認知價值無與倫比。這自然也是文學的一大好處。至于青少年火一般的熱情,大可治平———推動社會變革與進步,使各項事業(yè)蒸蒸日上;小可修齊——用想象“點燃未來的萬家燈火”(泰戈爾),或“讓小鳥在彩虹上筑巢”(維多夫羅),或“我家吳會青山遠,他鄉(xiāng)關(guān)塞白云深”(陳子良),從而讓自己書卷氣滿滿、鄉(xiāng)思感足足。

此外,文學不僅是審美對象、認知方式或載道工具,它也是民族的記憶平臺,蘊藉了太多的集體無意識,因此還是民族文化及其核心價值的重要體現(xiàn)。這就牽涉到語言文學與民族之間那難分難解的親緣關(guān)系。正因為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當有人問及丘吉爾,莎士比亞和印度孰輕孰重時,他說如果非要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那么他寧要莎士比亞,不要印度。當然,他這是從卡萊爾那里學來的,用以指涉文學的重要、傳統(tǒng)的重要。而語言文學永遠是一個民族所能傳承的最大傳統(tǒng),也是其向心力和認同感的重要基礎(chǔ)。

當然,文學的力量并不局限于本民族。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曾幾何時,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一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曾使無數(shù)中華熱血青年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奔赴延安,奔赴抗日戰(zhàn)場。問題是時移世易,如今連自家的“四大名著”都上了“死活讀不下去”的榜單(據(jù)2013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抽樣調(diào)查):《紅樓夢》位列榜首。《西游記》被大話戲說,《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橫遭批判。屈原、杜甫、岳飛以及魯郭茅巴老曹的地位急劇下降。嗚呼!還剩下什么?張愛玲、徐志摩、周作人、廢名、穆時英嗎?后者并非一無是處,但若置于彼時彼地、歷史語境,那么孰重孰輕不言自明。

與此同時,文學是多維的,它既可以是柏拉圖式的否定性想象,也可以是巴爾扎克式的歷史書記;既可以像卡夫卡、博爾赫斯那樣哲學化,也可以像喬伊斯那樣讓你啃去吧!不過作為讀者,我們盡可以取舍由己,俯仰任意。誰叫文學是一座摸不著邊際的冰山呢?我想海明威在言說冰山理論時,他是極其謙恭的。這理應是所有文學讀者、作者、譯者和學者(尤其是學者)應有的態(tài)度。

且說讀書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必定終生受益。就各國閱讀數(shù)量而言,位居前列的以色列便是文學“消費”大國。文學經(jīng)典老少咸宜,尤其對于閱歷較淺的青少年,上可修心明德,中可增才添華,下可消磨時光、權(quán)作怡情雅趣。青少年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朝氣蓬勃,熱情四射,希望無限。正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有才之人畢竟是少數(shù),是那些有理想、有抱負,而且有毅力、有準備的極少數(shù)人;并非所有青少年皆可成才,遑論坐享其成。天上掉不下餡餅來;設(shè)若掉得下來,也得起早去撿啊!古人云,勤可補拙,勤可補闕,想人家薩拉馬戈30歲愛上文學,而后大量閱讀;60歲開始寫作,再而后一不小心捧得諾貝爾獎;盡管諾貝爾獎不是衡量文學的標準,更非唯一的標準。反之,愛因斯坦從小喜歡文學,但最終卻選擇了科學,并視科學為文學的姐妹。可惜他沒有認真討論過文學同科學的關(guān)系,倒是在談論宗教與科學時不經(jīng)意捎上了文學。他對宗教信仰進行了大而化之的分類與比照,稱原始宗教為“恐懼宗教”,即人們因懼生教、因駭信教。這與我國古人所謂的“幻由心生”是一致的,而且符合馬克思主義關(guān)于宗教以及文學(神話)起源的言說。同時,愛因斯坦認為第二類宗教是“道德宗教”,即人們出于心靈慰藉或終極關(guān)懷而催生的信仰。文學何嘗不是如此?尊重起見或基于撫慰的需要,許多科學家即或不信上帝,也會予以擱置(這也是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對宗教問題的處理,共產(chǎn)黨人不信教,卻允許黨外人士信仰自由)。第三類顯然是愛因斯坦真誠擁抱的“宇宙宗教”,那是物質(zhì)和精神、自我和萬物的雙重或雙向求索,它服從于人類廣義的藝術(shù)和科學精神,是源遠流長的“愛智”思想在現(xiàn)代與未來的延展。它體現(xiàn)了哲學、文學或科學本體論及“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等既向內(nèi)又向外的無限詰問與探詢。后者是由畫家高更最先提出的,它非常哲學,也非常文學。它被習總書記引申為“我是誰”“為了誰”,從而上升到了更高的境界,一如將王國維治學三論引申為了共產(chǎn)主義信仰三境界。

成年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更是付出的季節(jié),你得給別人講故事了。于是,“書到用時方恨少”,麻煩來了。你會發(fā)現(xiàn),不僅文學家讀書多多,就連習近平總書記這樣的政治家和錢學森這樣的科學家都讀書多多。經(jīng)史子集、文學經(jīng)典,他們都能信手拈來。所謂“科學技術(shù)給人以高度,文學經(jīng)典給人以廣度”,這是很有道理的。

然而,讀書永遠不晚,現(xiàn)學現(xiàn)賣尤為未晚。小時候來不及讀、沒興趣讀的各色經(jīng)典,你一定希望引導兒孫去讀。這或許也是你的閱讀機會。

海德格爾說過,人的最大悲哀是“向死而在”;用德里達的話說,則是“知死而生”。它恐怕也是我們有別于其他動物的顯證之一,但這個顯證恰恰是人類的悲催。而文學多少可以使這種悲催顯得不那么悲催。這也許是文學的另一個好處:人生最可信賴的伴侶和安慰。此外,隨著全球化和人工智能的擴展,作為人類情感的最佳表征,文學也許將取代鄉(xiāng)思,成為未來兒童的最好記憶,一如神話是人類童年的最好記憶。總之,文學所言固然不一定全是真話,但至少會有柯爾律治之花,而且一定是永不背叛的朋友和永遠愛你的配偶。

最后,且說遠在阿根廷的博爾赫斯卻認為書是由中國人發(fā)明的。他這么說是認真的,毫無諂媚之意。當然,他所說的書不包括泥板、貝葉和竹簡,而是紙和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后的物事。這個蠹書蟲,一輩子待在圖書館里,晚年曾經(jīng)這樣寫道:“我一直都在暗暗思量,天堂該是圖書館模樣。”呵呵!只可惜我們這個發(fā)明了書的民族已經(jīng)繁衍出了千百萬連《紅樓夢》都死活讀不下去的后人。對于這些后人,我無話可說。他們中不乏今朝有酒今朝醉、輕松瀟灑走一回的,也不缺直言不諱地奉“不勞而獲”“逢賭必贏”為座右銘的。曾幾何時,我們的先人言必稱“詩書傳家”。所謂“人生無非積善,傳家唯有讀書”,如此等等。當然,我并不完全相信古人的說法,卻習慣使然,就這樣把讀書當成了生活方式,而且活得無比充實。

(作者陳眾議,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

編輯:王琦瑋

關(guān)鍵詞:文學 陳眾議 孩子 修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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