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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攝影師拍攝農村40年 只拍“積極向上”的照片
他再一次被“主流”排斥在外。
后來,照相館倒閉了,他賣過烤腸,還去浙江、江蘇、福建挖“西氣東輸”“西油東送”的管道,還鋪過通信光纜,“就是供人們看電視、打電話的”。可他只能在工棚里聽收音機,2008年汶川地震時他抱著收音機聽了一夜。晚上就跟工友們睡在路邊或稻田里,有時醒來,被褥都被灌溉的泥水弄濕了。
工作讓他覺得疲憊。他幾乎不怎么拍了,相機壞了也不去修。
在“文化人”面前,謝萬清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有人在飯桌上說他的作品之所以有影響力,不是因為構圖或者審美,而是有重大的史料價值,他在旁邊一聲不吭,只是木然地點頭。
他花了兩年時間寫了一首詩,興沖沖地念給別人聽,結果對方聽了兩句就搖頭:“你這是個啥詩嘛!”
他常感嘆:“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在照片之外,他確實難以展現更多的審美。家里的擺設以實用為主,衣服也是亂穿。為數不多能證明他“愛美”的,或許就是院里種的幾株月季和繡球了。他還在門口種了一大片竹子,“山上到了冬天就黃了,這個能四季常青”。
打工沒攢下什么錢,2009年,他回到了農村。原來的房子在地震中受損,裂了大腿寬的縫,蓋好新房后,他欠下了幾萬元的債務,直到現在也沒還清。30歲的兒子至今未婚,他覺得一個重要原因是自己窮,出不起彩禮錢。兒子埋怨他,他一聲不吭。因為內疚,他時常失眠。2015年,他被登記為貧困戶。
相機壞了,他還是忍不住借錢買了一臺新的,甚至向孩子開口。“人家不煩我煩誰哩。”他訕訕地說。謝萬清曾經燒過自己的膠卷,打算“一輩子不碰相機”。但“這東西就像煙癮,沒辦法,戒不掉了”。
他喜歡翻看關于自己的報道。他給記者看一本雜志,指著封面上自己的名字:“這雜志一般都是登希拉里、克林頓之類的,結果讓我占了五六頁。人家都說:老謝費地方!”家里的墻上張貼著以他為主角的紀錄片海報,片名就叫《老謝》。“我要是沒拍出點啥,人家能來找我?”
接到記者的采訪邀約后,謝萬清準備了3天的腹稿。“我語言都組織好咧!”他以近乎蹲下的姿勢坐在土炕邊低矮的馬扎上,手肘撐著膝蓋,瞇著眼,用陜西方言小心翼翼地背誦已經組織好的語句,不時用手指點著筆記本上未干的筆跡。伸出的手指像樹根一樣粗糙,指甲里留著黑泥。
可這些年報道一多,他也煩了。“他們光報道,也不給點補助。”他伸出左手,做個了數錢的手勢,“現在小報我都看不上了。”
有時他會收到一些信件,請他去做出版物的編委,但需要交一定的費用。他交過一次錢,結果對方再也沒有聯系他。“都是騙子。”他忿忿地說,“要是不交錢,我還可以考慮。”
有報道說他是“中國最窮的攝影家”,他不喜歡這個稱呼。有人勸他“多經營自己”,照片被使用了記得要稿費。可他“一高興又忘了”。
回鄉后,謝萬清重新端起了相機。他發現村里都蓋上了新磚房,樹也多了,可人卻少了。年輕人都出去上學、打工,他所在的山溝原來相鄰住了七八戶人家,現在只剩下5戶。
當地人說,現在村里老人去世都湊不夠人抬棺,挖掘機挖個坑,就把人埋了。村里的小學幾乎都撤了,而縣城的小學規模不夠大,許多農村孩子報不上名,只能中途輟學。
謝萬清依然愛拍過年、婚禮、社火。如今他的鏡頭里,滿臉油彩的小孩把頭湊在一起玩手機。新郎新娘穿著西裝和婚紗,把粉色拱門立到了黃泥墻上。
他不愿意展現農村的苦難和落后,因為“日子總是一天比一天好”。看到自己的照片里有小孩穿得不體面,他趕緊跳過,“這個不能公開,褲子都破了!”
但是他還是希望,能夠讓別人知道自己和農村的窘境,繼而帶來改變。作為縣城的政協委員,他曾經連續5年提案要求將山里的一條公路重修,在會后坐到交通局的領導桌子上吃飯,“別人煩了我也要說,他們是肉,我就是那個蒼蠅!”他還建議村里打深水井,因為淺水井水質不好。前幾年,村里才通上自來水,否則還要像他照片里那樣,用毛驢或人力挑水。
他看不慣農村彩禮重,娶個媳婦要十幾萬元。女兒出嫁時,他只收了1萬元彩禮,幾乎全部分給了女兒和女婿,自己只留了八百元。他跟親家說:“我不要錢,只要你們把我閨女當人看就行了。”
隴縣地處陜甘兩省交界處,距離他家六七里山路有一處界碑,他每次路過都要帶上一把鐮刀,把石碑周圍的雜草割凈。有人路過覺得奇怪:“你在這割啥草哩?”他總是說:“這事你不干、我不干,就沒有人干了。”
有人說:“老謝沒錢,就靠這口氣活著。”
在劇烈變化的時代,他已經很難像準確捕捉到變化的信號了。比起人像,他現在更喜歡拍大自然。他很少再采用仰視的視角,更多時候喜歡俯瞰。“我的設備不行,必須站得遠,才能拍得全。”去年冬天,他幾乎天天站在縣城的大橋上等黑鸛,相比別人的相機,他的鏡頭短了一大截。
有人說他現在拍得不如以前了。他不以為然,覺得“那是他們沒看出門道”。有幾次他想發表幾張近些年的作品,遭到退稿,他就再也不愿意公開了,“現在很多地方尺子不準”。事實上,他也并沒有太多渠道。
前幾年,他在幾位影友的幫助下,以個人名義在西安辦過一次影展,大部分照片依然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拍的。他聯系了西安幾個場館,有的說“不提供這項服務”,有的要按平米收費,“一層每天5000元”。
他最終把場地選在了漢城湖公園,“那地方不要錢”。他繞著欄桿拉起一道長繩,每天清晨把貼在泡沫板上的照片夾在繩上,入夜再收起來。他弓腰背著照片走在西安的夜里,摞起來的照片快比他人還高。連續3天,他搬著凳子坐在自己的照片旁,有人來看,他就上前講解。
前幾年,他存放照片的倉庫起過一次火,許多照片被燒毀了。他搶救出一部分,小心翼翼地收好,跟農具、糧食、化肥放在同一間屋里。對他而言,那些都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說話間隙,他的眼神習慣性地越過土炕,望向窗外。隴縣的山區已進入深秋,多雨,土黃色的院子里泥濘不堪。玉米金黃,裝袋壘了一米多高,用雨氈蓋得嚴嚴實實。農民的日子極端地依賴天氣,已是種小麥的時節,他看著窗外嘆氣:“又下雨了,干不成活兒了。”
謝萬清不再指望自己發財,“我就這人,就這命運。”他有時想起往事,會嘆口氣,“人這一輩子太難太難了。”
兩年前,寶雞群眾藝術館為配合扶貧政策,為他在隴縣文化館安排了一份工作,主要負責看管攝影展廳。那個廳里至今還擺放著他的作品。他很高興,覺得自己作為政協委員,“帶頭脫貧了”。縣里有什么文化活動,他也會去拍些照片,有廣場舞,有書法比賽。但他不喜歡那些片子,翻看照片時,看到活動照總是急著跳過,“不看活動,堅決不看活動”。
每個周末,他要在山路上騎4個小時的自行車,回家種地。周日再回到縣城。他在館里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辦公室,一張小床。他覺得很滿足。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玄增星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周佳佳
關鍵詞:農民攝影師 拍攝農村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