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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報告文學:大道之行——中國荒漠化治理擷英
二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我們對中國治沙的追尋,始自數千年來黃河母親的深切憂傷。
歷史上黃河曾屢次改道,沙逼水走宛若一道命符。黃河的含沙量和輸沙量均居世界大江大河之首,最高時年平均輸沙量約16億噸。烏蘭布和沙漠每年向黃河輸沙約7700萬噸,使得黃河河床年均抬高10厘米以上。流經河套平原的黃河,已經不堪黃沙的注入了。
沙漠治理,關系著整個河套地區的糧食安全,更關乎整個中國的生態安全。位于黃河最大幾字彎頭的磴口,被推上了命運的前臺。
今天的磴口,隸屬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追溯這個古老縣境的歷史,至少在司馬遷的時代,這里還是遠離沙漠的水草豐美之地。災難性的轉折大概是從南北朝開始,連年混亂,亂世中求生存的老百姓來到塞北邊地,大量砍樹、墾荒,原始植被遭到破壞。當地老百姓說,三年大躍進,砍掉三萬畝。原本的防沙林,砍下了幾十個豁口。人們終于見識到烏蘭布和沙漠的厲害。
烏蘭布和來自蒙古語,意指“紅色的公牛”。位于賀蘭山和狼山之間的磴口,本來就是一個著名的風口。防沙林的豁口,為肆虐的風沙敞開大門。這里有俗語說:“一年一場風,由春刮到冬,沙漠無阻攔。黃河水患多,生命無保證。”
1950年磴口縣人民政府曾經做過統計:全縣“在625萬畝宜林地上,林木合計只有308.5畝,樹木僅54295株。”難怪,馮玉祥1926年五原誓師后走到磴口縣,曾對著300里路不見樹木大發感嘆。磴口縣防沙林場場長姜吉榮1982年來到磴口一中讀書,他清楚記得那一年,一場沙塵暴足足刮了30多天,“縣城就在沙漠的中間”。
磴口人說,“沙漠的頭就扎在黃河里”。成立于1950年5月1日的磴口林場,是內蒙古全區300多個林場里唯一以防沙命名的林場。磴口林場就位于咽喉要道。守好308里防沙林帶,相當于守住了中華民族的命脈——黃河。老姜和林場的83名員工,就日夜守護著我們的母親河。
老姜是30多年的老林業人,他的前任場長一干20多年。苦和累早早化作皺紋,爬上了他黝黑的面龐。在磴口,畢生獻給防沙事業的人太多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一代又一代人接力付出,如今的烏蘭布和沙漠才能遠離黃河10公里,磴口沙漠治理面積達到280多萬畝,森林覆蓋率從新中國之初的0.04%,擴大到現在的20.2%,耕地從6.8萬畝擴大到現在的86.6萬畝,每年以治理18萬畝的速度,向著烏蘭布和挺進。
磴口人一口氣也不敢松懈。假如沒有這60多年的一鼓作氣,今天的烏蘭布和沙漠或許早與毗鄰的庫布其沙漠、毛烏素沙地連成一片,那將是中國腹地面積最大的新沙漠。后果不堪設想。
站在磴口的劉拐沙頭,想起另一個憂傷又堅韌的名字——民勤。
甘肅省武威市民勤縣,位處河西走廊,是一片在中國第三大沙漠巴丹吉林和第四大沙漠騰格里夾縫中生存的綠洲。
民國之前,這里的名字叫“鎮藩”。民勤人說,“我們的孩子生在沙子里,我們的歸宿也在沙子里”。這里還流行一句民諺,“天下有民勤人,民勤無天下人。”“民勤”二字,凝固了數不盡的苦澀。
作為中國四大沙塵暴策源地之一,民勤境內的風沙線長達408公里。2009年,全縣荒漠化面積達到了94.5%。惡劣的自然環境,讓民勤人從一出生就被灌輸一種逃離的思想。民勤人把青土湖視作“母親湖”,她的干涸,仿佛流盡了民勤人與沙漠搏斗的汗水與淚水。
2001年,中央對民勤治沙問題做出批示,首次提出“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民勤的命運掀開了新的一頁。過去是一人、一鐵鍬、一架子車“零敲碎打”的治沙模式,現在是規模化、工程化的治沙造林。過去是與沙漠爭土地、爭生存空間;現在是向沙漠要生態效益、要經濟價值。今天的民勤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正趕上造林時節,一個個治沙隊穿梭在騰格里沙漠,他們用稻草和梭梭為渾黃的騰格里沙漠披上了綠色的袈裟。紅色、粉色、綠色、藍色,治沙隊婦女們的各式頭巾是騰格里沙漠最美的風景。全民發動起來,民勤的公務員也是治沙造林的公務員。目前,民勤全縣人工造林保存面積達到229.86萬畝以上,森林覆蓋率由2010年的11.52%提高到17.7%。干涸了半個多世紀的青土湖終于復活了!碧波蕩漾的湖水,輕歌曼舞的蘆葦,成群棲息的野鴨,展翅翱翔的天鵝,緩緩向人們講述著民勤的故事。
磴口人,民勤人,他們的命運,是全中國沙區人民的縮影。有著中國第一大沙漠和第二大沙漠的新疆,騰格里、巴丹吉林、烏蘭布和三大沙漠碰頭處的內蒙古阿拉善,騰格里、烏蘭布和、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地圍繞的寧夏中衛和鹽池、內蒙古鄂爾多斯、陜西榆林和靖邊,在渾善達克沙地、科爾沁沙地、呼倫貝爾沙地恢復昔日草場的內蒙古錫林郭勒、赤峰、通遼、呼倫貝爾……每一片消失的荒漠,每一處新生的綠洲,都是“我們的地球”這個命運鏈條上緊密相扣的一環。
三
山河不語,掩埋了多少人世滄桑。
瀚海無情,吹盡了多少徘徊絕望。
從中國西部到北部再到東北部,如果為沙區百姓畫一幅像,一定會有這些元素:黝黑發亮的皮膚,粗糙結繭的手掌,倔強的脾氣,足足的韌性。就像在沙區隨處可見的一種植物——梭梭。
瘦削的枝條灑脫伸展,一簇簇黃花熱烈綻放。它們熱愛大地,不懼怕荒涼,即使是被風蝕出了根,只要有那么一點兒與大地的聯系,也從不放棄生命。
在甘肅武威,我們見到了這樣的梭梭,這樣的人。
王天昌的家在武威涼州區長城鄉紅水村。背靠騰格里沙漠,種糧食就是跟沙漠爭地。樹,栽不活;苗,長不出;人,吃不飽。農民王天昌偏偏不信命:既然走不了,那就跟風沙大干一場。
連拖著鼻涕的小孩都會念幾句順口溜,“大風一起不見天,沙騎墻頭驢上房,一茬莊稼種三遍,大風絕收小風欠”。父子倆“自己給自己長精神”,在沙漠腹地建了一座“地窩鋪”,一住8年。沙漠最缺的就是水,為解水困,爺倆湊了1.8萬塊錢,買了兩峰大駱駝,在3公里多的風沙線上馱水,一個來回得3小時。澆水時用的是勺子,一滴都舍不得灑。
再多的苦都能吞下,只有小孫子的夭折是心里永遠的痛。2005年春,剛開學的小孫子腿腳有些不穩。忙著栽樹的全家人沒怎么在意。一個月后帶孩子到醫院檢查,才發現孫子得了腦干膠質瘤,已經到了晚期。14歲的小孫子沒能撐過那年的端午。兩行熱淚從王老漢黝黑的面頰滑過,他用手背拭去淚水,“娃娃臨走前就趴在我的腿上說,爺爺、爹爹,你們一定要把這片沙子治得綠綠的”。
一干18年,王天昌一家壓沙植樹7500多畝,栽植苗木600多萬株,累計投入98萬元。已經接近80歲的王天昌,每天都要巡邏騰格里沙漠的這片綠色,這是他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尊嚴。
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的烏審旗,我們也見到了這樣的梭梭,這樣的人。
一條烏黑的大辮子,綠色上衣,粉色絲巾,笑容淳樸,就像我們在全中國任何一地所見的農民。她是因為治沙名揚國際的中國女性,殷玉珍。
殷玉珍出生在陜西省靖邊縣。1985年,19歲的她嫁到烏審旗河南鄉爾林川村。新家的地名“緊背沙”,她想,不會比娘家那邊更荒涼吧。誰知道,這里沒有路,沒有電,抬頭是沙,低頭也是沙,方圓十幾里只有一戶人家、一棵樹。
新婚夜,風刮得邪乎。“新房”是在一個多半截子埋在沙里的“地窨子”里。刮上一夜“黃風”,“地窨子”幾乎被埋住。終于盼到天亮,門打不開了,小兩口挖了半天沙才爬了出來。
咋不想逃離呢?殷玉珍垂著淚低著頭在前面走,老實巴交的丈夫在后面哭,再后面是眼巴巴的公婆。家里那條小狗也追上來,圍著她咬褲腳。還是心軟了,夫妻倆抱頭痛哭,又回到了那間“地窨子”里。
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呢?這輩子就讓沙子欺負著,一寸一寸吞噬了?好強的殷玉珍不甘心。一次她去打水,猛然發現井邊的一株小樹泛了綠。一個念頭瞬間點燃:一棵樹能活,這沙窩窩里就能種樹。有了樹就能擋住沙,擋住沙就能保住家。
她和丈夫起早貪黑,早出晚歸,餓了就吃干糧喝冷水,累了就在沙地歇一歇,腳下不知燙出了多少個皰,汗水不知往沙里流了多少,鐵鍬不知用壞了多少。倔強的殷玉珍,只有一個念頭,“寧肯治沙累死,也不能讓沙欺負死”。
苦,她不怕;累,她也不怕;最怕的是一個人在沙漠里的孤獨。有一天,她遠遠看見有人在沙梁上走動。她扯開嗓子喊,揮揮手,那人沒有任何回應。這才想起來,已經40多天沒見過生人,她跑去找那個陌生人的腳印,用盆把腳印扣住……
32年,殷玉珍的堅持感動了世界。7萬多畝綠植,把這一帶的毛烏素變成了“綠色王國”。聽過殷玉珍的故事,美國人、日本人、韓國人漂洋過海來到烏審,一定要親眼見見這個了不起的中國女性。前不久,殷玉珍在好心人的贊助下建設了一座防火塔。她帶我們攀上塔,眼底是一望無盡的綠色。“站在哪個梁上看,都是望不盡的綠。我的夢想,就是把這里變成綠色的海洋”。這個倔強的女人,依舊甩著長長的辮子。夕陽給她被風沙壓彎的身板,鍍上了一層金色。那一定是不向命運屈服的顏色。
編輯:秦云
關鍵詞:中國荒漠化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