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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幾方閑章
汪曾祺先生是個雅人,寫作之余寫字畫畫遣興。雖說對自己的畫他總是謙虛地說,“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可這與事實相違。但凡有一點因緣際會,跟他索要字畫,不管是文人雅士、平頭百姓,他都慷慨大方,有求必應,有時還主動送給人家。舉個例子:他曾約林斤瀾、邵燕祥兩位好友給一位素不相識的作者的一篇散文《愛是一束花》寫評論,開座談會,還主動送給作者一幅畫;他為曾經攙扶照顧他的溫州少女寫下“家居綠竹叢中,人在明月光里”對聯,并為少女家開的飯店寫下了“春來飯店”四字。古道熱腸、遍灑“小溫”的汪曾祺到底給多少人送過字畫,至今還是個未知數。
汪曾祺的畫與印 作者提供
汪曾祺對于自己的字畫,自謙歸自謙,其實也是頗有些自信、得意和自愛的。他生前曾有個愿望,想出一本畫集。在去世三年之后,子女用其稿費出了本《汪曾祺書畫集》。有幸的是我也擁有一本,是汪先生的女兒汪朝女士送的。這成了我的寶貝,時常翻看。
汪曾祺的早期書畫作品,大多只鈐名章。大概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以后,除了名章,書畫作品的一角常壓有一兩方閑章。從畫集上看,汪先生最常用的是“嶺上多白云”。此語出自南朝梁人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汪先生對此公此詩嘆賞有加,說“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矣”。他不僅把此詩后兩句嵌入自己《書畫自娛》的詩中,還找人刻了兩方閑章“嶺上多白云”和“只可自怡悅”用以壓角。
“嶺上多白云”章由楊毓珉先生刻于1991年。楊毓珉乃汪曾祺西南聯大同窗、北京京劇團同事、知交,對汪的人生道路有著非同尋常的影響。楊毓珉治印,深得汪曾祺嘉許,他曾寫過《毓珉治印歌》,盛贊“毓珉治印自成一家,奔放蘊藉間有之”。印章邊款是楊毓珉的題詩:
相逢語轉少,不見憶偏深。
滇海桃源夢,京華菊圃吟。
西風寒蟬噤,落日暮云新。
半世只一瞬,蒼蒼白發人。
曾祺學兄兩正 毓珉
一九九一年
詩中回憶了兩人自同窗起至客居京華的經歷,感慨沉痛深厚。其時兩位老友都已年過七十,歷經磨難,滄桑閱盡,怎不叫人唏噓。
這方閑章為正方形,朱文,用筆粗獷、圓潤古雅,深得汪先生喜愛。畫集中的《玉蘭小鳥圖》(畫名為筆者所加,汪曾祺的很多畫是興之所至,沒有名字的)、題“明日將往成都”“畫似李復堂”花卉圖、題“萬古虛空一朝風月”的荷圖、《風入松》、72歲所書《歲交春》七律等書畫作品上面都壓有此章,為畫面平添清雅之趣。
寫過《汪曾祺的書與畫》的林岫先生當年曾問及汪先生,何以對此章情有獨鐘,在古稀感懷的吟墨上都選用此印,先生說:“休得小看這五個字,個中大有清氣清骨。”其實這評價也適于汪先生的畫作,他的畫作格調清芬淡雅,是有一股子清氣在的。
“人書俱老”章亦出自楊毓珉之手。邊款題曰:“此乃孫過庭書譜語,曾祺當之無愧。毓珉 一九八八年”此章豎長橢圓形,大氣端穆,為汪先生所常用。畫冊中菊圖、題“吳帶當風”的蘭草圖、《千山響杜鵑》等作品上都用此章。如果說人的老是自然規律,書畫的老卻是一種風格和境界,指格調的蒼涼、渾厚、古拙、老辣、枯硬、霸氣也。這大概也是晚年汪先生所追求的意境吧。他曾評價自己在大理寫的一副對子“蒼山負雪洱海流云”是“酒后書頗霸悍”,并引以為快事。
閑章“珠湖百姓”也為汪曾祺所常用。畫集中荷花圖、《風入松》、曉色菊圖等畫作上都鈐此章。“珠湖”即高郵湖,相傳有寶珠出沒而得名。“甓社珠光”是高郵八大景之一,汪先生曾多次在文中提及。高郵市文聯主辦的文學刊物就叫《珠湖》,封面“珠湖”二字圓潤飽滿,乃汪曾祺題寫。自稱“珠湖百姓”,體現了汪先生對家鄉的一片深情。這方閑章豎長型,朱文,清秀婉約,由同鄉雅士宋佳林刻就,邊款題“汪老先生命刻即乞法正辛未佳林”。
1991年9、10月間汪曾祺應邀第三次返歸故鄉,面對鄉人的熱情和美意,展紙揮毫是定然的。當時負責接待陪伴的宋佳林擅篆刻,一晚功夫便給刻出了這方印章,也算是“急就章”吧。在這次回鄉活動中這枚章也派上了大用場。除了這方閑章,宋佳林還為汪先生刻了一白文名章,也為汪先生后來所常用。
那幅作于1988年題為“人民代表大會”的雛雞圖上鈐有“唱罷蓮花又一春”章。此章長方形,朱文,工細中略帶粗獷,印文源于汪先生自題漫畫像的小詩“近事模糊遠事真,雙眸猶幸未全昏。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印章由中國藝術研究院崔自默先生所刻,邊款題“汪老大雅正之丁丑自默”。崔自默拜會汪家,將印章送給汪先生的同時,亦得到汪先生題贈的《荷花圖》。讓人慨嘆的是過了沒多久汪先生駕鶴西去,此畫遂成絕筆。崔自默原本打算還要請汪先生喝酒、送汪先生瓦當的,但都沒來得及。在汪先生的追悼會上,他作“半盅水酒成早夢,一束蓮花祭仙魂”挽聯,表達了無邊的遺憾(據崔自默的《星漢遙相望似是故人來——憶幾位長者》)。
印章“只可自怡悅”也是朱文,線條宛轉細膩,好像用得不多,筆者只在一幅題“此似王獻之,非鄭板橋法也”竹圖上見過。
怡情悅性,是汪先生對書畫的認識,書畫于他更是“自得其樂”。他還有“遣興”“信可樂心”兩方閑章,想來亦是表達書畫悅人之意。在去世前不久所作題“喜迎香港回歸”的紫荊梅花圖上便同時壓有這兩方章。
汪曾祺先生是很懂印的。他小時候受過父親這方面的熏陶,也親自操刀刻過,在上小學時曾用肉紅色壽山石刻過一長方形的朱文圖章“珠湖人”。在被補劃成右派、下放張家口勞動時,在沽源,想到此處乃昔日遷謫之地,便在自帶的《容齋隨筆》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臺”,其中不無自嘲和苦澀意味。林岫先生說這一時期他還畫有“塞外山藥”的圖章,不知是不是畫在如今已經失傳的《馬鈴薯圖譜》或《口蘑圖譜》上,這個還有待于再考證。
據林岫先生的文章,古文字學家大康(康殷)先生曾打算給汪先生刻一章“曾經滄海”,卻因汪先生突然病逝而終成遺憾。當年大康與汪先生同住蒲黃榆小區,雖說交往不多,但都彼此深知。汪先生去世后,大康潸然嘆曰:“又一個老哥兒們走了。本想給汪先生刻方印章的,詞兒都想好了,‘曾經滄海’,沒承想……”
汪曾祺墓碑上的“高郵汪曾祺之墓”正是出自大康之手。據汪先生子女說當時大康想要一套《汪曾祺全集》,然而當《全集》出版時,大康已住進醫院,書上午送到,下午人就去世了。
“曾經滄海”四字飽含多少人間滋味,難以言盡,是兩位先生共同的體驗吧。
(作者:段春娟)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汪曾祺 閑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