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嗩吶終了，嘹亮高亢的樂聲回蕩在呂梁山的溝谷間，染上了黃土高坡特有的蒼黃。許廷珍一襲黑衣，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嗩吶，抬頭凝望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悲歡空印在千溝萬壑里。這位嗩吶匠人，剛剛還鼓著的腮幫子抽動了一下，似乎有很多話要說。

清晨，許廷珍在山上練習(xí)。記者 喬棟攝

許久，皺紋彎曲堆出了一張笑臉：我們“皮行”，見最多的喜、歷最多的悲，曲終人散時，沒了聲息的，不僅是嗩吶。

一把嗩吶，三十五年

許廷珍出生在山西省中陽縣，從17歲就開始拜師學(xué)嗩吶。35年里，嗩吶是許廷珍行走“皮行”江湖的身家性命。過了那個走街串巷、街頭賣藝的年代，以嗩吶為代表的民間樂隊和傳統(tǒng)婚喪依然緊密聯(lián)結(jié)。

幾十年中，許廷珍中間開過一段時間“小差”。“為了生計，中間有五六年去開四輪車去了。那段時間有空就吹一吹，但還是覺得做這個有干勁，不能扔。”他說，就跟喝酒一樣，總得常喝，才能過癮。

吹奏嗩吶的人在一個團體里很重要?！皢顓仁秦撠?zé)起調(diào)的，高還是低全看你，其他人都配合你。以前，一個樂隊里兩個嗩吶、兩個鼓、兩個鏟就能撐起來，現(xiàn)在還加入了小號等樂器，但是嗩吶的角色依然重要。”

變化的還包括演奏內(nèi)容?！艾F(xiàn)在加入了很多流行歌曲的調(diào)子，這和古法吹奏很不一樣。以前簡單的一個‘開皮’就有多種，”許廷珍邊調(diào)試著吹嗩吶的粽葉皮哨子邊說，“以前‘開皮’很有講究，根據(jù)氛圍和人數(shù)多少來決定是‘大開皮’還是‘小開皮’，‘大開皮’中又分為‘大開門’‘華道子’等，都是由吹奏者視情況決定。”

正因如此，吹嗩吶的人反應(yīng)得快?！芭龅奖诚眿D，你趕緊來個《豬八戒背媳婦》起調(diào)，俏皮輕快又應(yīng)景。新人回來了，趕緊起調(diào)吹個《迎親曲》。”

許廷珍正是這個“反應(yīng)很快”的人。交流深入了，他的語速會不自覺地加快，不時伴著哈哈笑聲。吹出名堂之后，方圓百里，經(jīng)常有人過來請他們?nèi)パ葑唷?/p>

曲未終，人卻散

有人高看，有人低貶?！坝腥苏f皮行是爛行道、下九流，記得有一次我們?nèi)P尾村出工幫忙，到了飯點，那家管事的說‘王八們還沒吃飯呢’?！痹S廷珍笑著說出這話，似乎早已看透冷暖。

他的婚姻之路原本像其他人一樣平淡。那一年，他剛20歲。去班主家練功夫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姑娘，愛情的花朵盛開在這對年輕人的心扉?？紤]結(jié)婚的時候，準(zhǔn)丈母娘知道了，明確表示反對：“誰家姑娘愿意找一個‘吹皮搗鼓’的？還不如找個木匠、泥匠，至少人家那是個正經(jīng)手藝?！?/p>

許廷珍很通人情，經(jīng)常去丈母娘家，“她家住城里西街，我住龐家會村，我去她家就拿些蔬菜什么的，時不時再放一盒煙。”一來二去，情之所至，丈母娘終于松口了。

兩人很恩愛，結(jié)婚幾年后，妻子利用自己敲鼓專長，加入了他的民間樂隊，兩人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檔”。這么多年，從工作到生活，練就了二人的默契。

“我們心意相通吧，一直以為就這么下去也挺好，根本沒有想到會得上這樣的病。”許廷珍的語速變得很慢。2014年，妻子查出肝癌晚期。“跑遍了醫(yī)院啊，實在是救不下?！痹S廷珍哽咽了……

那一天，他的世界在慟哭。那天，中陽縣幾乎所有的民間藝人，拿著自己手中的樂器，自發(fā)來為這位同行吹奏、送行。

“人情練達即文章”

學(xué)藝這么多年，如同電影《百鳥朝鳳》中那對師徒的成長，師父對許廷珍的待人接物產(chǎn)生很大影響。

“這個電影我專門跑到縣城電影院去看了，作為不被人關(guān)注的一個群體，看了還是很有感觸?！痹S廷珍說：“現(xiàn)在婚慶的隊伍越來越多了，但是認真鉆研這門功夫的越來越少了?！?/p>

許廷珍說：“師父對我非常嚴格。有一次我吹嗩吶，當(dāng)時吹錯了，師父當(dāng)場就叫整個班子都停下來，當(dāng)著其他鑼手、鼓手，就開始訓(xùn)斥我，讓我自己去反思、練習(xí)，自己現(xiàn)在都能想到當(dāng)時羞愧的心情。”

嚴師出高徒，許廷珍成為方圓百里有名的嗩吶藝人，除了技能出眾，品行也是有口皆碑。師父去世后，許廷珍也一直在踐行師父教給他的那句話：“人情練達即文章”。

現(xiàn)在，師父走了、妻子走了。平凡人的生活，如同黃土高原上偶爾飄過的那朵云。世易時移，那把嗩吶凝結(jié)了他的過往和堅守。許廷珍說，他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希望不管高興還是難過的時候，都能拿出“老伙伴”來吹一吹、敘敘舊，這時仿佛愛人、師父就在身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