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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世錦:中國進入“轉型再平衡”關鍵期
中國經濟已經進入新常態,正處在由10%左右的高速增長向中高速增長的轉換過程之中,背后則是結構、動力、體制政策環境的轉換,由此也可以稱其為“轉型再平衡”,即由高速增長平臺上的供求平衡轉向中高速平臺上的供求平衡。
劉世錦
從加入WTO到提出推動全球治理體制變革,從“十五”到“十二五”,隨著中國經濟體量的躍升,經濟發展和對外開放的路徑選擇又走到了節點。
傳統經濟體制和發展模式的潛能趨于消退,人口與資源環境約束趨緊,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日益緊迫。“十三五”期間,新常態的中國經濟進入“轉型再平衡”的關鍵時期。
“中高速增長的均衡點何時達到仍具有不確定性,有可能在今明兩年達到。”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解釋。
12月21日結束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著力加強供給側結構性改革。
“有人以為講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否定‘三駕馬車’需求側政策。需求側政策并非不可用,而是不能只靠需求側政策,也難以將其作為重點。”劉世錦分析。
劉世錦強調,供給側改革可以對宏觀調控政策進行必要調整,如此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已經提出的降低企業稅費負擔,但重點還是在微觀層面,通過實質性的改革措施,進一步開放要素市場,打通要素流動通道,優化資源配置,全面提高要素生產率。
轉型再平衡
《21世紀》:在當前的經濟結構中,“需求側”和“供給側”發生著怎么樣的變化?
劉世錦:中國經濟已經進入新常態,正處在由10%左右的高速增長向中高速增長的轉換過程之中,背后則是結構、動力、體制政策環境的轉換,由此也可以稱其為“轉型再平衡”,即由高速增長平臺上的供求平衡轉向中高速平臺上的供求平衡。
以往長時期支撐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基礎設施、房地產等相繼出現歷史需求峰值,出口的高增長也由于國內要素成本和匯率上升而難以為繼。在需求增速回落的同時,供給側相對應的重化工業也開始調整,但調整幅度遠不及需求回落幅度,于是出現了嚴重的產能過剩,并引發了PPI超過40個月的負增長,最新的PPI已達-5.9%,導致了中國式的結構性通縮。
與增速下行壓力相比,更具挑戰性的工業企業利潤超過一年的負增長。利潤負增長非同小可,持續下去將會加大金融財政風險壓力。最新數據顯示,這種負增長仍在加劇。分析顯示,煤炭、鋼鐵、鐵礦石、石油、石化、建材等過剩最為嚴重行業在PPI和利潤下降中占到70%以上的份額。
《21世紀》:預計需求側和供給側的調整何時可以完成?
劉世錦:中國經濟達到中高速增長平衡點,將會有兩個“底”。一個是“需求底”。房地產投資增速已經由以往的高增長回落到最新的月度同比負增長,當房地產投資增速由負轉正時,將是房地產投資乃至中國經濟從需求側來看的經濟增速觸底的信號。估計這個“需求底”有較大可能在明年年中左右看到。另一個是“效益底”,即工業企業利潤增速由負轉正,并保持可持續的增長。這個“效益底”的出現,直接取決于減產能的力度和進度。但目前來看,仍有相當大的不確定性。如果“效益底”滯后于“需求底”遲遲不能出現,經濟很可能落入低效益、高風險的特殊困難時期。
全面提高要素生產率
《21世紀》:那么如何避免宏觀經濟落入低效益、高風險的特殊困難時期?
劉世錦:擺脫這種困局,首當其沖是高度重視并大力度減產能,同時解決其他領域“低效率洼地”問題。這樣就涉及到需求側政策的局限性。供給和需求是現代經濟活動互為關聯的兩個方面。所謂“三駕馬車”是對需求側消費、投資、出口活動的通俗描述。有人以為講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就是否定“三駕馬車”。這種看法會導致誤解,而且低估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意義。解決中國經濟當下面臨的轉型期結構性問題,需求側政策并非不可用,而是不能只靠需求側政策,也難以將其作為重點。
例如,對一個時期以來的通貨緊縮現象,主張放松貨幣的聲音很大。從成因來看,中國目前的通縮與某些西方國家曾經出現的通縮全然不同,不是由于流動性不足,而是緣于增長階段轉換期的結構性嚴重過剩。對此類通縮,僅是放松貨幣不大可能有效,這正是近些年連續降準降息,過剩問題有增無減的原因所在。
在增長階段轉換的大背景下,需求側的刺激政策主要是防止短期內增速下滑過快,而不可能通過刺激政策使過剩產能不再過剩。這個“度”過了,所刺激起來的很可能是短期內無現金流和經濟效益、長遠效益和社會效益也難以確定的低效或無效投資。另一個同樣不能忽視的問題是,注意力放在需求側刺激上,很可能錯過減產能、實現轉型再平衡的有利時機。
因此,在這種情景下,供給側改革的必要性、緊迫性顯而易見了。
《21世紀》:應該如何推進供給側改革?
劉世錦:供給側改革也有宏觀和微觀之分。供給側改革可以對宏觀調控政策進行必要調整,如此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已經提出的降低企業稅費負擔,但重點還是在微觀層面,通過實質性的改革措施,進一步開放要素市場,打通要素流動通道,優化資源配置,全面提高要素生產率。
具體地說,優先和重點的改革領域包括如下五項。
第一,對減產能要采取果斷管用辦法,在一定時間內取得實質性進展。理想辦法是通過市場化的優勝劣汰擠出過剩產能,但在現有體制條件下,尤其對國企占主導地位的重化工業領域,市場機制作用有限。可考慮由國家層面確定減產能總量,按現有產能將減產配額分配到各地,同時允許配額交易,這樣優勢企業可以不減,還可以去買劣勢企業配額。同時在解決“人”和“債”問題出臺得力政策,如將部分國有資本轉入社保基金,解決職工安置問題;對相關銀行壞賬允許核銷等。同時要推動優勢企業主導的市場化的兼并重組。
第二,進一步放寬準入,加快行政性壟斷行業改革。放寬準入,既要“放小”,更要“放大”,在行政性壟斷問題突出的領域,如石油天然氣、電力、電信、鐵路、醫療、教育、文化、體育等領域,引入新的投資者,鼓勵和加強競爭。有的領域,表面上看投資已經不少了,如果放寬準入,還有降低成本、提高效率的很大空間。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那些能夠真正提高效率的投資。
第三,加快城鄉之間土地、資金、人員等要素的流動和優化配置。中國城市化還有很大發展潛力,但重點不在現有的大城市,而在大城市之間。要把以往孤島型城市轉變為網絡型城市,進一步拓展城市帶、城市圈,在大城市之間帶動大量小城鎮發展,推動互聯互通和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帶動人口居住和產業布局的再配置,由此將可引出可觀的基礎設施和房地產投資機會。農民要進城,城里的人員、資金等也有到小城鎮和下鄉的意愿,要下決心打破城鄉間土地、人員、資金等要素流動、交易、優化配置的諸多不合理體制和政策限制。農民所擁有的資產只有在確權的基礎上允許流動、允許交易,價值才能充分顯現,利益才能得到真正維護。
第四,加快產業轉型升級、精致生產。盡管服務業比重超過制造業,但制造業仍然是國家競爭力的核心所在。服務業中發展潛力最大的生產性服務業,直接服務于制造業轉型升級。必須牢固確立制造立國的理念和政策導向,推動制造業由粗放經營轉向精致生產,倡導“工匠精神”,把活做精做細,提高附加價值比重,向全球價值鏈的中高端提升。借鑒日本等國的成功經驗,全面實行加速折舊政策,此舉相當于向企業減稅,同時起到促進設備更新、擴大投資需求的多種效應。
第五,尊重創新規律基礎上培育創新環境。與模仿為主的發展相比,創新面臨的不確定性大大增加。必須通過市場上的大量試錯,提高創新成功的概率。政府習慣于居高臨下地做產業規劃,但創新從本質上說是很難規劃的,最重要的是著力創造有利于創新的環境,包括保護產權特別是知識產權,穩定企業家、科研人員的預期,排除泡沫經濟的擾亂,促進創新要素流動,培育人力資本,改造金融支撐體系等。要把培育創新環境與地方競爭結合起來,推動形成若干個有吸引力、影響力的創新中心。
以上重點領域改革,集中于要素市場,這將是供給側改革的主戰場。過剩產能、低效無效要素要出去,有競爭力的、創新的要素要進來,通過生產要素的進一步解放、流動和優化,攻占經濟生活中仍然隨處可見的低效率洼地,形成全面提高要素生產率的新格局。
去產能與新動力
《21世紀》: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積極穩妥化解產能過剩。那么嚴重過剩行業的產能減多少才算到位?
劉世錦:市場經濟中適當程度的產能過剩是常態。這里,我們定義的“嚴重”產能過剩,是指過剩超過正常水平,影響到企業生產和盈利的可持續性。近年來我國增長速度回落,主要是與高投資對應的重化工業增速回落。盡管對過剩問題早有警覺,但幅度之大仍然超出預期。一個重要原因,是對重化工業內部的加速原理缺少理解。在這些行業的上升時期,由于“需要更多的鋼就要新建鋼廠,而建鋼廠本身就要耗費鋼”,這種“自我循環”帶動了重化工業異乎尋常的快速增長。而到回落時期,“加速原理”在相反方向也起作用,使回落幅度超出預期。這正是近年來鋼鐵、煤炭等產品需求和價格一跌再跌的原因所在。
供給回落慢于需求回落,于是出現了PPI迄今40多個月的負增長,幅度超過5%,也就是中國式的通縮問題。相應地是工業企業利潤一年多來的下降。9月份數據顯示,下降幅度還在加大。具體分析,煤炭、鋼鐵、鐵礦石、石油、石化五大行業的出廠價負增長幅度達20%左右,對全部工業PPI負增長的影響達到80%左右,對工業利潤負增長的影響也大體是這個比例。走出這種困局的出路,是在相關行業,重點是上述五大行業實質性減產能,幅度應在30%左右。產能下來了,供求趨于平衡,PPI才能恢復正增長,企業才能恢復盈利和再生產能力。
《21世紀》: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培育發展新產業,加快技術、產品、業態等創新。未來經濟增長的新動力(310328,基金吧)都有哪些?
劉世錦:新動力大體可分為以下三類:一是新成長產業,主要是生產性服務業,如信息服務、物流、研發、金融等;與居民消費水平升級相關的服務業,如醫療、文化、體育等產業;制造業中的新技術產業,如大飛機制造等;二是產業轉型升級,機器替代人工、綠色發展等;三是創新而產生的新增長點,如網購等互聯網+所帶動的有關行業。以上分類是相對的,往往相互交叉、相關融合。
新動力有如下值得關注的特點。第一,對沖力有限。盡管還有新產業涌現,但像房地產、鋼鐵、汽車等能夠將經濟推向高速增長的大支柱產業基本上找不到了。在數量上對沖已有產業下降的能力有限。第二,新要素組合。新增長領域基本上是以提高要素生產率為特征的,在價值鏈上說是“上臺階”的。這就要求與以往大不相同的要素組合。第三,替代性增長。這些新領域大都是新增長空間擠壓舊增長空間,更多體現了增長方式和質量的改進,同時也會引起利益關系的重組乃至沖突,如網購快速發展的同時傳統商業放緩以至衰落,部分知名品牌商場關閉;網上打車與傳統出租車的沖突;機器人上崗與人的下崗,等等。
“六可”目標
《21世紀》:那么未來如何判斷供給側改革是否有效?
劉世錦: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企業盈利水平是需要特別關注的核心指標。中國經濟轉型,一定意義上說就是企業盈利模式的轉型。增長速度和效益的關系相當復雜,在特定增長狀態下,存在一個最優結合點。上面的分析表明,存在嚴重過剩產能的較高增長速度,將會降低企業利潤,這就存在著穩增長與穩效益的矛盾。只要企業盈利處在一個正常或改進的狀態,增長速度高一點、低一點就不會成為很大問題。也可以說,與企業好的盈利狀態相對應的速度就是一個合理的、好的速度。我們曾經提出過“企業可盈利、就業可充分、財政可增收、風險可控制、民生可改善、資源環境可持續”的“六可”目標,其中核心是企業可盈利,這一條好了,其他幾條才有保障。供給側改革是否深入并取得成效,企業盈利水平將是一個關鍵的度量指標。
《21世紀》:隨著增長速度放緩,包括東北和山西等地在內的部分地區困難突出,成為新的“問題地區”。對這些“問題地區”,有何政策建議?
劉世錦: 這些地區大都資源密集、重化工業為主,主要分布在東北和中西部。新的“問題地區”出現,提出了一個重要警示,即中等收入陷阱的風險不容忽視。從全國看,已經不大可能落入拉美式的中等收入陷阱,因為我國已經越過了那些國家落入陷阱時人均收入4000-6000國際元(購買力評價指標)的階段。但在進入高收入社會之前,部分地區增長放緩、停滯,落入某種陷阱的可能性依然存在。這些新“問題地區”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高速增長后增速大幅下滑,新增長動力不大明朗。高增長主要依賴高投資,有些地區甚至出現了投資總量接近或超過GDP的奇特情景。如果這些地區是獨立經濟體,意味著過去的高投資大量依賴引入外債,隨著增長回落、競爭力下降,很可能出現匯率貶值、資金流出,進而陷入債務或其他類型的經濟危機。
這些新“問題地區”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重化工業回落與國有企業為主的體制并存。重化工業回落有其規律性,但如何應對則反映了體制特點。近些年增速回落幅度較大的,除了重化工業外,還有出口產業。出口產業在過去長時間內保持了20%以上的增長速度,近年降幅很大,今年以來甚至出現了負增長。與重化工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出口產業進行了力度很大的調整,企業關閉、人員流動、債務重組,尤其是適應市場變化而進行的轉型升級,但這些調整基本上是靜悄悄進行的。出口產業是我國市場化程度最高、參與國際市場競爭最充分的產業,對增長回落的應對方式較好地體現了市場經濟中結構調整的特征。
這種比較對如何解決“問題地區”的問題有重要啟示。在經過一個時期減產能的調整后,國內外市場對重化工業仍有長期穩定的需求,這些產業特別是裝備工業產業升級的空間很大。關鍵是這些“問題地區”能否在壓力和挑戰中抓住機遇,真正從困境中走出來。國際經驗顯示,有的“問題地區”由此一蹶不振,陷入長期衰退。東北等老工業基地經過十幾年實行振興政策后再次落入困境,政策本身值得反思。如果繼續沿用倚重扶持、推遲或避免深層改革的路子,必定無法應對大幅減產能、產業轉型升級、創新驅動的新挑戰,且要延誤時機。必須用改革開放的思路和辦法,走出一條地區振興的新路。
例如,加快企業減產能、轉型升級進程;對制造業基礎好的地區,大力度推動國有企業的混合所有制改革,推動跨地區、跨所有制的企業重組。還可考慮與市場經濟發達地區對口合作,創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經濟特區。與此同時,要保持產品和要素市場足夠的開放度,通過人口流動,逐步達到地區之間人口數量與收入水平大體平衡的狀態。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劉世錦 中國經濟 供求平衡 全球治理體制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