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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學無古今中外”是我的一個夢
作者:李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古文字學家。
2008年,奧運會在北京舉辦。當時有個口號,叫“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中國人有個非常古老的夢,這個夢叫“大同世界”(《禮記·禮運》)。誰都希望朗朗乾坤,天下為公,天下大同,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戰(zhàn)爭。但《圣經(jīng)·舊約》上不是有個故事嗎,上帝害怕人類齊心合力造巴別塔(Tower of Babel),上出重霄,擾亂了天上的安寧,故意制造了語言差異,讓大家說不到一塊兒。我們這個世界被兩大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六大宗教(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道教、佛教)分裂,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夢,哪怕夫妻,兩人就是睡在同一張床上,都沒法做同一個夢,中國話叫“同床異夢”,無可奈何呀。
漢學(Sinology),本義是中國學。中國只有一個,但研究中國者,看法未必相同。不一樣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想了解對方,了解彼此的差異到底在哪里。我相信,自外觀之有自外觀之的好處,自內(nèi)觀之有自內(nèi)觀之的好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取長補短,才有比較完整的認識。當然我理解的交流是平等的交流。
今年是法國漢學200周年紀念。這200年怎么算?現(xiàn)在是從1814年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在法蘭西學院開設(shè)漢學講座開始。如果加上傳教士漢學的歷史,有人說,何止200年,恐怕得300年。當然,法國漢學的黃金時代還是二十世紀上半葉,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沙畹(émmannuel-édouard Chavannes, 1865–1918)和沙畹弟子的時代。沙畹是法蘭西學院漢學講座的第四位教授。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馬伯樂(Henri Maspero, 1882–1945)和葛蘭言(Marcel Granet, 1884–1940),都出自他的門下。
中國有個詞叫“泰斗”。什么叫“泰斗”?“泰”是泰山,“斗”是北斗。泰山是五岳之尊,北斗是眾星所拱。前兩年,我上泰山,在山頂過夜,等待看日出。夜里,抬頭一看,繁星密布,北斗橫陳。我看見的北斗是泰山上的北斗,真正的“泰斗”。
當時,我想起一個名字,這就是沙畹。法國漢學,沙畹是真正的“泰斗”。他讀中國古書,迷上的是《史記·封禪書》;壯游中國,迷上的是泰山。他是把泰山當中國早期宗教的象征。泰山博物館的館長跟我說,法國給泰山博物館送去一套老照片,希望他們按照片上的景點拍一套新照片作為回報。這個想法很有意思。
沙畹寫過很多東西,其中最吸引我的一篇,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部著作,《投龍》。投龍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道教儀式。在他之后,中國出土了很多新資料,泰山出過唐宋兩代的封禪玉版,嵩山、衡山、武當山,還有太湖、西湖、濟瀆祠,很多地方都出土過投龍簡。特別是華山腳下出土了一件戰(zhàn)國時期的秦骃玉版。這一發(fā)現(xiàn)一下子把這類活動與它的先秦背景連在了一起。秦骃玉版是秦惠文王占領(lǐng)華山后祭祀華山的遺物,年代在公元前4世紀,銘文將近300字,樣子跟投龍簡很像,功能也很接近。出土地點,我調(diào)查過,就在華山腳下的那個停車場。這個地點是戰(zhàn)國秦漢太華山祠的故址。1999、2000和2010年,我在三篇文章中特意提到他的著作,感謝他對我的啟發(fā)。
法國人曾經(jīng)做過中國夢。十八世紀是大帝夢。十九世紀,拿破侖之后,這個夢好像沒人做了。二十世紀的夢是什么?二十一世紀的夢是什么?施舟人(Kristofer Schipper)教授說,歐洲宗教沒意思,中國宗教好玩。我的法國朋友,遠東學院北京站的朋友,他們迷上的主要是中國的傳統(tǒng)宗教,我沒說錯吧?
現(xiàn)在,法國漢學已經(jīng)衰落,無可奈何。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夏德安(Donald Harper)教授說,美國學生已經(jīng)不讀沙畹及其弟子的書,令人痛心。中國人呢,懂法語的人本來就少,懂法語又通漢學的人更少。我學過五年俄語,忘了,又學英語,也沒學好,法語一點不懂。
不過,我很幸運,我的法國朋友,他們不但喜歡中文,而且喜歡住在中國,特別是住在北京的胡同里,一住好多年,真心跟中國人交朋友,既不拿糖端譜,也不吃拍受捧,用我們的政治語言講,就是“長期蹲點,跟當?shù)厝罕娡酝⊥瑒趧樱虺梢黄?rdquo;。他們非常看重與中國學者作面對面的直接交流,愿意在我們這里用中文出書,包括《法國漢學》,這多好呀!看不懂的東西,我們也看懂了。
法國遠東學院在遠東設(shè)站,這是殖民時代的遺產(chǎn)。殖民時代已成歷史,但入鄉(xiāng)隨俗、腳踏實地是人類學的基本精神,這個精神還是很重要。
我看,在文化交流方面,法國遠東學院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
現(xiàn)在時移世易,有人說,不用英語發(fā)表,就是自絕于國際學術(shù)。施舟人教授不服氣。1998年,我請施舟人教授在北大講過一堂課,他說漢學的工作語言應(yīng)該是漢語。這話我愛聽,但漢學家未必同意。很多漢學家寧愿用英文發(fā)表,也絕不愿用中文發(fā)表。他們覺得,英語才是真正的國際語言。英語對他們還是更親近也更方便,漢語太麻煩。
法國遠東學院大概是個例外。他們每次活動都請中國學者和法國學者直接對話。活動地點在中國,規(guī)模不大,但主題集中,每年有個重點。討論就是認真討論,沒有虛頭八腦的儀式,工作效率很高。對話者,中國學者不懂法語,法國學者不懂漢語,沒關(guān)系。這并不妨礙雙方在學術(shù)層面上進行交流。他們請了很好的翻譯。除了口頭交流,每年還結(jié)集出版,用中文發(fā)表。溝通中國與世界,法國漢學曾經(jīng)起過很大作用,我希望,今后也能如此。
我喜歡這樣的活動,給過報告,做過評論,為《法國漢學》第14輯寫過代序。我認為,《法國漢學》是個創(chuàng)舉。我很榮幸能夠參加這個刊物的編委會。在這個編委會里,中法學者坐一塊兒,一邊工作,一邊聊天,大家很輕松,大家很愉快。
這種氣氛很難得,怎么說呢?四個字,古風猶存。好就好在古風猶存。法國漢學200年,我更喜歡這種老派的漢學。
美國的中國研究,跟法國不一樣,它有三大特點,一是美國中心,二是非常國際化,三是厚今薄古、學以致用。歸齊了,就是一句話,氣魄很大。
這種研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才發(fā)展起來。戰(zhàn)后的美國,錢大氣粗腰桿壯。傳統(tǒng)漢學不得不讓位于一門新的以美國為中心,延攬?zhí)煜掠⒉牛ǔ蕴煜隆蛱煜碌膶W問。其服務(wù)對象是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好像他們的“全球鷹”(Global Hawk),完全可以坐在家里,居高臨下,從天上看這個世界,從網(wǎng)絡(luò)看這個世界,所有事情,一覽無遺,全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有一次,我和夏德安教授在華盛頓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個語言學家,據(jù)說給《星球大戰(zhàn)》配過“宇宙語”。這位先生說,我們的語言學家本來都是研究印第安方言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由政府導向,全部轉(zhuǎn)向東亞,改行研究日語、韓語和漢語。我們中國也有類似情況,1949年后全學俄語,1959年后發(fā)展西班牙語,1980年以來是如火如荼的英語熱。
現(xiàn)在,我的美國同行,人們?nèi)匀环Q他們?yōu)闈h學家,但大學里卻沒有漢學系。美國人,真是氣魄大呀。中國太小,已經(jīng)不夠一盤菜,只能跟日本、韓國擱一塊兒,才夠一盤菜。他們只有東亞系或亞洲系。中國這幾顆松花蛋是擱在東亞這個盤子上。
漢學家人少,“十幾個人,七八條槍”,跟Chinese studies的隊伍根本沒法比。美國研究中國,重點是海禁初開以來的中國,特別是近現(xiàn)代千變?nèi)f化的中國。研究early China,在很多人看來,最沒理論,最保守,也最沒用。美國的時髦理論,很多都從貴國進口,不是來自老氣橫秋的法國漢學,而是來自非常時髦的“后現(xiàn)代”。法國時髦是時髦在這里。
中國太小了嗎?好像也不對。美國漢學家說,中國塊頭太大,簡直是個“混沌”。他們開過一個會,用公孫龍先生的方法(“白馬非馬”論),把中國大卸八塊,號稱“解構(gòu)永恒中國”。他們有個定義,“只有說漢語的才是中國人”。他們手拿一把快刀,順手一切,四大邊疆沒了,再切幾下,中國史也沒了。結(jié)果怎么樣?中國史只剩下漢族史,漢族史只剩下朝代史,沒有中國,沒有中國史。
編輯:羅韋
關(guān)鍵詞:中國 漢學 研究 國學 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