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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耀杰:“黃金時代”的誤讀與回歸
在我所閱讀的所有相關文字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真實內涵。其中表現得最為奇怪的,是上海女作家毛尖的專欄文章:《所謂的“黃金時代”,是蕭軍的,不是蕭紅的》。
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正在全國各大院線公映的國產電影《黃金時代》,引起各路人馬和多家報刊的爭相議論。其中既有制片方煞費苦心的商業炒作,更有相關人等一知半解的誤讀與煽情;但是,真正具有潛移默化的決定性影響力的,是近年來對于以人為本的個人幸福和個人價值的懷舊回歸。
然而,在我所閱讀的所有相關文字中,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真實內涵。其中表現得最為奇怪的,是上海女作家毛尖的專欄文章:《所謂的“黃金時代”,是蕭軍的,不是蕭紅的》。這篇文章撇開“黃金時代”具體所指而得出的結論——“要說真有一個所謂的‘黃金時代’,那也只能是蕭軍的,不會是蕭紅的”——與蕭紅對于“黃金時代”的理解恰恰相反。相比之下,許鞍華在電影中借蕭紅之口所說的——“我不能選擇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選擇怎么愛怎么活,這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反而是對于蕭紅所謂“黃金時代”的一部分的懷舊回歸。這部電影的價值所在,正是對于這種并不完美的“黃金時代”的懷舊回歸。
電影片名《黃金時代》的出處,是蕭紅1936年11月19日從日本東京寫給蕭軍的一封書信,其中寫道:“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遠和那么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愿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
接著這段話,蕭紅專門解釋說:“上面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蕭紅之所以怕引起蕭軍“誤解”,是因為這段話所涉及的是兩個人之間最具根本性的價值分歧。
1932年8月底,蕭軍把疼痛難忍的蕭紅送進哈爾濱市立醫院三等產房待產。半年后,蕭紅在紀實小說《棄兒》中記錄了這段生死磨難。小說中的“芹”即蕭紅自己。“芹”新認識的愛人“蓓力”,指的是蕭軍。孩子生下第六天,經蕭紅同意被別人領養。作為一名成年母親,蕭紅犯下的是不可饒恕的遺棄罪。但是,此時的她已經從左翼文學青年蕭軍那里,學到了一套推卸轉嫁個人責任的特殊邏輯。
1936年7月,在魯迅、胡風等人幫助下已經在上海打開局面的蕭軍、蕭紅二人,陷入新一輪情感危機。蕭紅為此東渡日本,蕭軍則躲到青島創作了短篇小說《為了愛的緣故》。其中的故事情節,恰好與蕭紅此前的《棄兒》有所銜接。男主人公“我”受過軍事訓練,流浪哈爾濱期間偶然拯救了有才華的落難女子“芹”。昔日的戰友勸告“我”前往磐石打游擊。“我”“為了愛的緣故”留了下來,“像春天的燕子似的:一嘴泥,一嘴草……終于也筑成了一個家”。
小說發表后,蕭軍將雜志郵到日本。蕭紅在回信中寫道:“我想我們吵嘴之類,也都是因為了那樣的根源——就是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
在這封信的結尾,蕭紅幽怨而堅定地表示:“從此我可能就不愿再那樣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魯迅在1923年的經典演講《娜拉走后怎樣》中表示說:“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只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下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里說要參政權,是不至于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濟的平均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斗。”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連“救活一人”甚至于連自食其力、養家糊口的個人責任都不能夠或不愿意擔當,卻偏偏要在作為私人空間的自己家里高調標榜公共領域的“參政權”,甚至于“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其實是一種阿Q式的自欺欺人、自我逃避的精神勝利法。
應該說,總是在家里與蕭紅糾纏“為一個人的打算,還是為多數人打算”的蕭軍,正是魯迅所展現的阿Q式的男權騙子。在現代文明社會里,所謂大多數的利益,歸根到底要落實到每一位個人以人為本的個人幸福和個人價值。像蕭紅這樣在人生頓悟中開始專注于自己的個人幸福和個人價值,并不是軟弱的標志,反而是她人性覺醒和理性回歸的重要表現。借用胡適的話說,蕭紅所向往的“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的“黃金時代”,其實是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的文明境界:“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這便是易卜生所說‘救出自己’的意思。這種‘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
編輯:羅韋
關鍵詞:蕭紅 黃金時代 蕭軍 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