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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文明探源·何以中國"之發現篇⑨ | 學科融合:讓考古變得更加精準、安全、高效
專訪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青海都蘭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項目負責人韓建華
多單位、多學科合作的成功典范
通過科學發掘,2018血渭一號墓確認為熱水墓群發現的結構最完整、體系最清晰、形制最復雜的高等級墓葬。其中發現的墓園祭祀建筑、殉牲坑、五神殿的墓室結構、壁畫、彩棺,還有出土的大量精美遺物等,對研究唐(吐蕃)時期熱水地區的葬制葬俗及唐帝國與少數民族關系史、絲綢之路交通史、物質文化交流史等相關問題具有重要價值。值得關注的是,2018血渭一號墓的考古發掘,是多單位、多學科合作的成功典范。
記者: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陳星燦曾高度評價2018血渭一號墓的考古發掘,稱它是“多學科合作的典范”。您能分享一下其中多學科合作探索的經過嗎?
韓建華:多學科合作是現代考古理念的要求,現代科技的運用,豐富了考古的思路、方法和內容,也讓考古變得更加精準、安全、高效。
在這幾年的發掘過程中,我們積極開展多學科合作,采用RTK、全站儀、無人機等技術手段,樹木年輪、三維建模、動植物考古、DNA、金相分析等檢測鑒定方法,全面、翔實、準確地記錄和提取相關信息。
在2018年8月5日進駐考古現場前,我們就請所里科技考古中心主任劉建國組織科技考古團隊參與進來。先用無人機全視域空拍了幾天,做了高程模型、等高線地形圖,進行了虛擬布方,確定了該墓葬的大致范圍。之后發掘了11個探方,清理出部分墓園建筑的塋墻等遺跡現象。那時心里已經有點兒底了,畢竟有塋墻、有回廊,看起來是高等級的墓園建筑。
這樣高規格的墓葬發掘工作得到了我們所科技考古團隊的大力支持。王樹芝老師負責樹木測年和樹種鑒定,從墓園到墓室,每次取樣都一絲不茍,數據分析結果準確及時;李志鵬負責出土動物骨骼的清理、鑒定、檢測;鐘華負責出土植物遺存的鑒定、生業形態的分析;劉煜負責金器、銅器的金相檢測與分析;陳相龍、趙欣負責人骨、動物骨骼的DNA提取與分析,以及殉牲的食性分析;王明輝負責對殉人、主墓室的兩具人骨進行鑒定。可以說,各路神仙各司其職,各顯神通,收獲豐碩。
此外,長期在青藏高原從事考古的張建林、霍巍、焦南峰等多位學者來到現場進行指導,對于這座熱水墓群發現的結構完整、體系清晰、墓室復雜的高等級墓葬的發掘、保護提出了很多建議,而祭祀建筑、殉牲坑、墓室結構、壁畫、彩棺等也為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研究唐(吐蕃)時期熱水地區的經濟、社會面貌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記者:如您所說“各路神仙各司其職,各顯神通”,您能給我們回憶幾個具體片段嗎?
韓建華:例如殉牲坑,2019年清理時就已經發現頂上的棚木,已經被盜擾,但仍發現大量分層堆放的被肢解的動物骨骼,底部還有一把木鞘鐵劍,陜西考古研究院的張建林老師了解這些現象后,說這應該就是象征當時的肉庫,連吃肉的刀子都準備好了。隨后對動物骨骼的提取,是在李志鵬的線上指導下,分堆編號進行提取,初步鑒定有牦牛、黃牛、綿羊、山羊、馬鹿等動物。
我們在五神殿墓室北二側室發現木床架,大量的織物和皮革放置在木床架上。當時這些織物和皮革因進水而漂浮起來,和淤土混為一體,清理需要特別仔細。當第一片織物露出來,我就趕緊向朱巖石副所長匯報了情況。得知我們需要支援,80多歲的著名紡織考古學家、中國織繡領域研究第一人王亞蓉老師還準備親自上陣,但所里考慮到可能會有高原反應,還是將老人勸了下來,最后派了劉大瑋帶隊的紡織團隊到了現場。北二側室清理時,青海所也把文保的骨干派來支援,以高志偉主任帶隊的皮革現場清理平臺搭建起來,邊清理邊保護,當第一只靴子被清理出來,尖叫、喝彩聲在現場回蕩。
我們在主墓室內發現兩具人骨,推測應為墓主人。經考古所體質人類學家王明輝鑒定,為一男一女,男性50至60歲,女性40歲左右。后來墓主身份的確定,也是多學科綜合研究的結果。
“無法言說當時的激動,所有的考古人都沸騰了”
“2018血渭一號墓”僅僅是熱水墓群300多座古墓中的一座,該墓葬群是青海境內面積最大、保存封土最多的一處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的墓葬群,但究竟屬于我國哪個古代民族,長期懸而未決。2020年出土的指甲蓋那么大的“外甥阿柴王之印”,則為解決這一難題找到了突破口,被認為是青藏高原上劃時代的重要發現。
記者:考古史上有多少墓葬因為缺乏和墓主人身份相關的銘文、墓志、印章等而成為懸案。從這一點上來說,您很幸運。
韓建華:是這樣的。從2018年開始搶救性發掘,墓主人究竟是誰,一直是個謎。直到2020年11月進入發掘尾聲時,我們的隊員在棺板下的填土里,意外發現了一枚印章,才離破解謎團近了一步。
那是11月3日,考古隊正套箱提取文物,我在辦公室等待電視臺來訪,突然接到了一個隊員的電話,他激動地喊“韓隊,出印章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立即去現場,等待印章拍攝、測量等程序結束后,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印章拿過來端詳,那是一枚鼻形鈕的方形印章,由于銹蝕嚴重,印面幾乎看不到什么。我掏出隨身帶的手電筒,用側光看,發現幾道不太明顯的凹痕,好像是篆字,但還不敢確定。盡管文字不能識讀,但無論如何,是值得高興的事情,我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可以解決墓主的身份,將是學術界一件重大的發現。無法言說當時的激動,所有的考古人都沸騰了。
記者:墓主人的身份最終是如何確定的?
韓建華:印章在地下埋藏了上千年,我們不敢進一步清理,經過劉勇多方打聽,聯系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他們可以進行650KV工業CT的三維掃描。通過電腦成圖,確定這是一枚銀金合金印章,印文由雙峰駱駝圖像和古藏文組成,經我國著名藏學家陳慶英、夏格旺堆、夏吾卡先等多位先生釋讀,藏文可譯為“外甥阿柴王之印”。
阿柴是吐蕃人對吐谷渾的稱呼,阿柴王即是吐谷渾王。根據印章的內容,結合敦煌文書《阿柴紀年》記載,我們初步推定墓主人可能是吐蕃統治下的吐谷渾王莫賀吐渾可汗,他的母親是吐蕃的墀邦公主。
根據墓室出土金器、絲織物等,結合棚木樹木年輪測定,“2018血渭一號墓”的年代在8世紀中期左右,和文獻中的史實完全可以對應。所以在當年的十大考古新發現的評選會上,眾多專家認為,先進的考古理念,關鍵文物的出世,為解讀唐與吐蕃、吐谷渾的關系提供了非常關鍵的證據。
記者:熱水墓群還出土了哪些“寶藏”文物,承載什么文化內涵?
韓建華:1982年在對“血渭一號墓”進行發掘時,考古人員發現一件文字錦殘片,經德國哥廷根大學古文字學家確認,錦上為波斯薩珊王朝的婆羅缽文字,系目前世界上唯一確證的八世紀波斯文字錦。
與波斯文字錦同時出土的對馬錦,上面的翼馬形象在莫高窟第249窟窟頂狩獵圖上也能見到,帶翼神獸源自古代亞述地區,也見于塞種、大夏及希臘和印度的藝術,在絲綢之路上廣泛傳播。“血渭一號墓”中,出土的絲綢殘片達350余件,分別來自中原漢地、中亞、西亞,其織造工藝和紋樣具有多源性,實證都蘭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中轉站。
“2018血渭一號墓”被盜出土的人首魚尾紋金飾片,人物脖頸飾后方飄浮的綬帶,是典型的波斯薩珊王朝裝飾紋樣。此外,在主墓室棺板周邊及祭臺發現海螺、未曾炭化的葡萄籽,玻璃、瑪瑙、珍珠、珊瑚,它們從康國、吐火羅國、波斯、獅子國甚至更遠的地中海地區傳來,見證了中國與中亞、西亞、歐洲源遠流長的文化交流史
記者:考古發掘讓青海道從文獻研究走向實證,在您看來最大的意義何在?
韓建華:歷史上青海道發揮重要作用時,正是西北各民族融合的高峰,吐蕃、吐谷渾、羌、狄、戎等多個部落、民族頻繁交往聯姻,逐漸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形成的文化認同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血脈相承奠定基礎,深厚的歷史積淀是文化自信的來源。
文物作為一種物質表現,見證了絲路各國源遠流長的友誼,更讓人們跨越國界、喚起共同記憶。即使在“世界第三極”青藏高原,物產、技術、思想的交流也從未斷絕,更加證明每種文化都不是孤島,都需相互理解包容、求同存異、和平共處。
編輯:張佳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