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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藝術家葛宇路:“藝術是什么都可以”

2020年06月24日 17:12 |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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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9日這天,798藝術區“北京公社”的展廳關著門,里面一片漆黑。葛宇路在展廳后面的休息區里,原地蹬著自行車。這是他改裝的發電機,他要通過不斷踩動自行車,將動能轉化成電能,儲存到自行車攜帶的蓄電池里,這些電量會用來供給自己的首個同名個展《葛宇路》。

展廳里的8塊屏幕連接著蓄電池,播放著他此前幾個行為藝術作品的片段。前一天展覽結束,電量只剩下了1%,他把蓄電池帶回家,斷斷續續蹬了一晚上自行車,電量才達到29%,這大概只能保證不到一小時的供電。6月4日,畫廊發出通知,“受藝術家體力限制,每日電力僅夠支撐設備運轉30~90分鐘。”

停電,也是葛宇路展覽的一部分,如果停電了,大家看到的就是他身體能量的極限。“大部分觀眾看見停電就走了,你不能說來了就能看到你想象中的東西。”他說。整個展覽正是他的新作品《備用電源》,他想讓觀眾拋掉視覺慣性,重新進入到他作品的脈絡里——當日常生活中的停電隨時發生時,作為展覽的作品反而更像意外的收獲。

從幾年前葛宇路把自己名字做成標準路牌豎立在北京百子灣一條無名路上,到如今他的創作被解讀為與情境主義類似,有通過創造挑戰傳統的作品來消除藝術與生活間的界限的意味,同樣有一種對更大層面上的權威的反抗。幾年過去,葛宇路對生活和藝術,日漸有了更加溫和的理解。

模糊的定義

去年,葛宇路被一個藝術空間邀請去做創作,看見展廳,他忽然覺得藝術圈的狀態大同小異,把作品往展廳一放,再打上燈,然后開始賣錢,賣價一高就是藝術家能力和價值的體現。

葛宇路冒出攪局的想法——展廳似乎不應該那么標準化。在北京798藝術區,他想讓來往的人看見一些期待之外的東西,以至于能夠去懷疑日常看展的經驗和慣性。想法最終在今年變成了這次的展覽和作品。

5月22日一早,他從燕郊的住所出發,騎行了大約五小時到達“北京公社”。這30多公里的路程,被微博直播記錄下來。通過他固定在車頭的手機,人們看見他一路晃晃蕩蕩,吃了冰棒,在路邊餐館解決了頓午飯,終于帶著一路蓄好電量的電池進了展廳。

如果沒做這些瑣碎的事情,可能四小時就能騎到。但相比高效完成這件事,葛宇路更在意意外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他看見現代都市的生活,人們每天忙碌,規定好了地點再掐著時間會面,考核有量化清晰的KPI數據,似乎一切都非常標準,也總需要有預案去應對意外,以保證最開始的設想不被破壞。

葛宇路決定用作品來進行一次回應——現代生活中的標準是可以去打破的。“試圖去懷疑一下你每天這一套條條框框,所謂一定的事情,現在不一定了,是不是也可以了?我遲到兩分鐘,放在傳統那套規則里面,會說這個人不守時或者不靠譜,但是藝術是什么都可以。”

曾經,葛宇路潛入武漢東湖,打撈遺失在湖底的東湖站牌,還順著腳手架爬到馬路邊的攝像頭處,長時間與之對視。這些作品的記錄畫面,都呈現在了小屏幕上,像是在集中展示對生活中理所應當的那些內容的一種反抗。

葛宇路之所以做這些作品,是因為有時候他發覺,自己會被一種書本中的語言綁架,當用一個理論去定義一個對象,比如為了準確地描述桌子,會把桌子切割為桌面、桌腿等等,這讓他在概念中感到局限。“因為它已經被切割過了,它不是一個真實的完整的世界。完整的世界有各種各樣的沖突,當你面對一個真實的桌子,并且不需要去用任何概念去描述它的時候,才有很多可能性,可以睡覺,可以當柴燒,等等。”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他對標準時刻保持懷疑。他覺得,如果認同一個潛在設定的框架,就會逐漸往所謂的“優秀”或者金字塔頂尖去鉆。他感到,最有價值的事情可能是去懷疑這套框架。

藝術家

在湖北美院讀大學時,1990年出生的葛宇路第一次接觸到當代藝術。他搞不懂這些是什么東西,但是覺得太酷太刺激了,“沒想到人還能干這些事情”。

在藝術史課程中,他看到藝術家蔡國強1996年在美國核試驗基地點燃了從中國城買來的鞭炮,燃燒的煙霧升騰成一坨黑色的蘑菇云。蔡國強一直研究大型火藥藝術,視覺效果帶著強烈沖擊,充滿了大膽和對抗的意味,釋放血液里的種種沖動。

而始于“85新潮美術運動”前后的中國行為藝術,從生發之初就帶著很多在壓抑中尋求解脫的時代渴望,藝術家們裸身摞在一起的《為無名山增高一米》,肖魯在“八九現代藝術大展”上的作品《對話》,或者再之后張洹具有自毀氣質的《十二平方米》都是如此,有著強烈的直接反抗和吶喊的色彩。

但后來,這些有著典型時代印記的作品,慢慢消失,行為藝術不再與瘋狂和毀滅共舞,而是變得愈發自我化和游戲化。葛宇路之后被廣為人知的偷立路牌和與攝像頭對視,都是這樣的作品,但有些對峙并不顯著,更多的是一種戲謔感。

當時,葛宇路并不知道自己此后會做些什么,他只是看到那些前輩藝術家的作品,每天興奮得不行,又感覺莫名其妙。他的生活里,并沒有那些憤憤不平,小學和初中,他都在父親的安排下在重點學校讀書,但他沒能考上高中。

中學的時候,葛宇路上課不愛聽講,就在書上畫畫,有一回語文課上到火燒云,老師抽到他背書,他不會,老師一打開他的課本,看見他畫的火燒云長了翅膀,整個課本幾乎都被畫滿了。

父親把他送到武漢市第二職業教育中心學美術。小時候,葛宇路上過少兒美術班,是各種補習班中的一門,后來補得課多了,這些無關考學的課都停了。到了這個學校,葛宇路形容為,就像不良少年被集中起來管理,每學期警車來一趟,帶走幾個刺頭。有同學找葛宇路去網吧,他推說沒錢了,對方說沒事,我們去搶一點。輕描淡寫的口吻,把葛宇路嚇一跳。

在那里,葛宇路喜歡去網吧看別人打游戲,那時他的夢想就是當個網管,可以打游戲,又能賺錢。后來,他意識到一些東西必須去轉變,他開始全心畫畫,專業課和文化課拼過了藝考線,考上湖北美院。

本科他報了影像媒體,屬于動畫專業的門類,以為是對口將來的高科技動畫趨勢,結果老師到大二開始教專業課,全是關于當代藝術,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拍廣告的技術等等,有同學甚至站起來質問老師為什么不教PS。

葛宇路不知道畢業能做什么,跑去廣告公司報了個班,學了半年后期技術,想著會有些實用性,能在北京找到個工作。

將來的路就剩下了藝術,折返到專業里,倒是重新拯救了他,因為藝術似乎是個永無止境的事情,不會有人告訴他,一個作品做完了,下一個可以用模型進行復制。這讓他覺得有價值。

溫和的自我

在學生時代,他嚴肅地思考過藝術史框架下的每一代藝術家分類,在中國三十年的行為藝術史里,上一代是如何進行宏大敘事,他們這一代又是如何聚焦于個人,最終,他沒法準確地描述出來,這個時代究竟是怎樣的。

后來,隨著閱讀量增加,他發現,對上一代藝術家的定義也是被重新描述過的,“甚至我可以說是被篡改過、包裝過的一部分,按照執筆者的想象,提煉出來的東西也不是當時的真實狀態,是刻意的理想主義和刻意的高大,以此來定義那一批人的精神狀態。我很懷疑對每一代人的描述方法,所以,我們這個時代究竟是什么呢?”葛宇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三年,葛宇路被媒體發現、捕捉到之后,有時被描述得像一個窮困的藝術家,帶著反抗精神。很多人都覺得,藝術家應當是落魄的,直播的時候,葛宇路從河北燕郊的房子里出來,留言都說,你家小區還挺漂亮啊,語氣里有點驚訝和奚落。

2013年,葛宇路剛本科畢業,本計劃去考中央美院的研究生,但美術史掛了,就去了北京一家紀錄片公司謀生,一個月4000塊錢,過得很落魄,有兩個月沒有活兒干。一到晚上,回到在孫河租的房子,樓下一片沒有路燈,空蕩蕩的房間對著窗外漆黑的荒地,沒有一點城市的光。

后來,又被迫搬遷了幾回。直到朋友推薦燕郊的小區,一套89平方米的房子,每個月1600元房租。他看中了綠油油的植被覆蓋,到了夏天,像個小森林。女朋友在海淀上班,一周見一次面。今年年初,他借著北京春天的風和鼓風機吹著一封情書,從住所送到了在海淀的女朋友手上,成了他的一個作品。

第二次考研,他成功考入中央美院,研究生畢業后,他回武漢做了次展覽,最終還是回到了北京。葛宇路一直在爭取藝術家外出駐留的機會,去很多國家看人和事,這成為他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他逐漸意識到,對于個體而言,很多規則在上千年的積累中,已經成為人類的一部分,不可能在很理想的狀態下消滅,但是抵抗是對的。他也明白,在對抗中,思維會跟對抗的對象更加綁定,讓敵人太過具體,以至于自己愈發像敵人。

他寫過一篇關于藝術中的審查的論文,通過一些案例,他發現藝術家的一些作品是為了對抗審查,也有一些是屈服于審查,“但有意思的是,我發現那些對抗作品有時候會變得違背初衷,因為他是為了對抗而對抗,他以所謂的對抗來標榜自己藝術的成就價值,最后就變得特別的單薄,如果他的對象消失了,他的作品立刻就沒有意義了。”

他喜歡一位美國藝術家,是來自中東的少數族裔,“9·11”期間被定義為危險分子,FBI需要審查他,每天要他巨細無遺地交代自己的行蹤,和有關他衣食住行的一切。他原本拒絕配合審查,后來想明白,這是徒勞的。于是,他反而勤于匯報,匯報的內容比對方要求的還要細致,包括拍下每次上廁所的馬桶,睡覺的床,坐的公交車,在路邊看見的樹,吃過的餐盤等等。后來,這些內容成了個人網頁上的展覽。

“他以一種配合的姿態,做到了反抗的事實。其實,他比反抗的對象強大多了,非但沒有遭受任何刁難,還成就了一種藝術。這是可以推廣和普及的,是每個弱者都可以用到的一種真正的自我抵抗方式。”

這種認知,被葛宇路延續到疫情期間。在武漢,葛宇路刷抖音、B站,很多普通人的創作給他帶去欣喜的感覺。在這種強大到沒法去對抗的壓抑面前,這種反應讓葛宇路感覺到很強的張力,像是活著的人在奪回自己的生活。“這些東西可能進入不了精英化敘事中,但大雅之堂到底是什么?我覺得都不重要,核心就是他們這種面對這些事情的態度。”

前兩個月,他又去了趟泰國,這是他第二次去那里,就為了在街上走一走。前兩年的一段駐留,他喜歡上了曼谷,就好像找到小時候在家鄉的感覺。白天,太陽灼燒著皮膚,把地都烤得像要著了火,街上的人穿著沒有規矩的短打。小販的攤在街邊擺成一排排,可以買點冰鎮的東西解渴,也可以在大排檔上隨意挑些東西吃,便宜又好吃,一直到夜里都還是熱鬧的。也可以回家沖個澡,打開空調玩游戲。葛宇路太喜歡這樣的感覺,有一種很純粹的快樂。

《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22期

編輯:楊嵐

關鍵詞:葛宇 宇路 藝術家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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