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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孟宏:家庭悲劇與社會失格

2020年04月10日 15:37 |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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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生

王童、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等中國臺灣新電影名將之后,鐘孟宏是臺灣地區重要且獨特的影人之一。重要,是指他導演及監制的作品雖然數量屈指可數,卻足以構成與前人的創作發生對話的組曲,讓觀眾看到臺灣電影中家庭與社會、個體與時代關系的衍變,同時每一部都得到金馬獎、金像獎等華語影壇頗有分量的電影獎項肯定。獨特,是說從事過十余年廣告及MV拍攝工作,人到四十才正式拍電影的他,同時是自己作品的編劇和攝影師,人生經歷讓他借助電影審視生活真相時,既有成熟明確的主題訴求,又有跳脫常規的影像風格。

《陽光普照》劇照

《失魂》劇照

《第四張畫》劇照

他備受好評的新作《陽光普照》,烏云追趕烈日,暗夜驅逐白晝,一個原生家庭面臨瓦解,不過暴雨過后,和煦的陽光依然照耀黑色的大地。殘酷叢林中看似開出了溫情之花,然而冷風襲來寒意乍現。片中失職的父親逐漸意識到身上的責任,以摧毀他者家庭根基與性命的方式,切斷牽引自己家庭滑向深淵的外力,但他的行為并非由以牙還牙或人性本惡決定,而是社會層面的人際情感交流模式出現斷裂,家庭對外的社交功能日益萎縮的結果——家庭或個體蜷縮在各式各樣的樓宇自成一體,是當下許多城市的基本景觀。

由此導致的《陽光普照》里的父親形象,與傳統認知里一家之長的男性威嚴或者身挑重擔相距甚遠,而由父親主導,關聯兩起死亡事件的親子關系,則是鐘孟宏在《醫生》《第四張畫》《失魂》《一路順風》等影片里有關家庭、親情等未竟話題的延展探討。鐘孟宏雖讓在臺灣電影中經常失語甚至干脆缺席的父親有了顯眼的位置,設下的家庭內部交流地帶卻異常狹窄,使觀眾不免想起他監制的《大佛普拉斯》中的臺詞——“現在已經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搭乘太空船到達月球,卻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哪怕親人之間。

與死亡相伴的父子關系

2006年,鐘孟宏推出電影處女作紀錄片《醫生》。在美國邁阿密一家兒童診所任職的華人醫生溫碧謙,診治一名來自秘魯的12歲男孩時,想起幾年前上吊自殺將生命定格在13歲的兒子Felix。秘魯男孩與Felix一樣,都是熱愛繪畫的早慧少年,只是一個身患絕癥渴望活著,一個身體健康向往死亡——Felix不但在家人面前展示過理想中的墳墓模樣和陪葬品,還瞞著他們嘗試過自殺。

溫碧謙夫婦以美國開放式的家庭教育觀念,與Felix及他們的女兒相處,兩人充分尊重孩子的個性,賦予他們獨立自由的成長空間。家庭錄像帶呈現出的親子關系非常和睦,一家四口常常有說有笑,Felix像個活潑又懂事的小大人。對于Felix關于死亡的想象,兩位家長僅僅看作是他早熟的一種表現,得知他嘗試過自殺,他們也只是勸誡兒子不要再做類似的冒險,并沒有深入了解Felix隱藏在笑臉背后的內心世界。溫碧謙的父母從臺灣老家來到美國與他們團聚期間,Felix躲進衣櫥結束生命。

鐘孟宏克制的鏡頭下,并無對美國家庭模式的評判,溫碧謙夫婦追憶愛子的情緒也很平靜,他們似乎已經走出悲傷。但其實內疚與自責充斥訪談過程。溫碧謙嘗試通過錄像帶、兒子的畫作等遺物,找到打開Felix陰郁心門的鑰匙,可是沒能成功。

這一似乎無解的謎團,同時影響鐘孟宏其后的創作,讓他持續通過解碼家庭成員之間隱藏于心的秘密的方式,探討父子關系以及家庭存在的意義。

《醫生》中的Felix描繪自己生殖器官的畫作,在《第四張畫》里充當了男孩小翔的第二張畫,與小翔此前此后畫的父親遺像和透露哥哥死亡秘密的夢境,一道指向他成長的坎途。失去生父與哥哥,中斷和教過他做人道理的教工爺爺、帶過他“行走江湖”的小混混的聯絡之后,小翔人生路上的男性引導者只剩下繼父。但小翔洞察到哥哥的死亡與繼父有關后,本就視他為累贅的繼父,用拳頭迫使他把秘密埋葬。小翔的第四張畫是他的自畫像,影片盡管沒做展示,觀眾卻能想象堆積的心事塑造出怎樣的少年面孔。

到了《失魂》,溫碧謙本色客串出演的醫生,接待了一對父子。他將父親口中的精神出了問題、好像變了個人的兒子通體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異樣。而這對看起來平常的父子,更有醫生看不到的隱情。兒子暈厥醒來不再與任何人交流,甚至失手殺死自己的姐姐,父親處理了現場和前來找尋妻子的女婿。警察介入,沒能阻止父子兩人繼續犯罪。真相逐漸浮出水面,父親承擔所有罪責。但自始至終,父子缺乏真正的溝通,兒子失魂到底是真是假,父親無從得知。

相比上述幾部影片,《陽光普照》里的父子情感,更為密切地關聯社會現實。片中的四口之家,是觀眾較為熟悉的一種典型中國原生家庭。長子阿豪優秀孤獨,承載全家希望,次子阿和叛逆頑劣,與哥哥對比明顯。父親阿文沉默寡言,只肯承認阿豪一個兒子。母親琴姐鮮少流露情感,努力充當調和角色。這家人的生活并沒被“陽光普照”賦予明亮底色,從中派生的親子尤其父子關系,起初便被陰影籠罩。

務實的父親讓家庭失衡

臺灣不乏父親缺席或失語的電影,意指歷史吊詭或時代癥候。王童的經典三部曲《無言的山丘》《稻草人》《香蕉天堂》,親兄弟或異姓兄弟聯手塑就臺灣近代史,父親被隱于歷史深處。侯孝賢《童年往事》、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蔡明亮《青少年哪吒》等影片中的父親,身份隨著時代進展發生變化,但無論體弱多病的外省人、不能發聲的知識分子,還是愁眉苦臉的出租車司機,年輕人都無法通過他們領會成長,只能自行感受世界的精彩與殘酷。臺灣新電影之后,眾多展示成長困惑的青春片里,更加沒有父親的身影。

楊德昌《一一》中由吳念真飾演的NJ,同時承擔社會與家庭功能,是臺灣電影中少有的“內通外達”的父親。然而身處東方人倫價值與西方文明理念激烈碰撞的臺北,他在面對朋友、客戶乃至家人時,儒家的做人準則不斷受到挑戰。對于專注拍攝別人腦袋,幫他們發現“背面”的兒子洋洋,他給不出任何成長建議。

相比NJ,《陽光普照》里的父親阿文更為務實。片中多次出現的“把握時間,掌控方向”,是阿文工作的駕校的校訓,也被他奉為人生信條經常念叨。他對兩個兒子愛憎有別的原因,某種程度上是他以為阿豪在按照八字方針生活,阿和則是完全背離。他的態度除了讓阿豪身上堆積的壓力越來越大(阿文拿給阿豪的不同年份的駕校宣傳冊,被阿豪一股腦丟到角落,他不僅沒被印在冊子封面的這八個大字激勵,連拿手冊當演算紙的興趣都沒有),也令他與阿和的關系步入僵局。阿和只能走出家庭混跡社會,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招致阿文更多的厭惡——阿和與朋友菜頭砍傷黑輪被送進少年輔育院,他竟然視為解脫。

但電影中真正解脫的,是跳樓自殺的阿豪。而這個阿豪平生所犯的唯一錯誤,在電影里具有多重意味。它讓阿豪講述的“司馬光砸缸,發現躲在暗處的小孩是本人”的故事,脫離隱喻直接關聯他的命運,他因死重獲新生;同時,刺激阿和醒悟自己雖然不被父親需要,但女友小玉和她腹中的孩子正在等他。更重要的,是讓阿文意識到他與家人的相處方式出了問題,他對他們一點也不了解。

借助探索頻道相關海洋秘密的紀錄片,阿文嘗試讀取阿豪在房間張貼海底圖片的原因,但是已經于事無補。他的夢中,阿豪一如生前般溫柔,陪他在家門口的小巷走了一段夜路,正式與他告別。這個夢可以理解為阿文“日有所思”的結果,也可以看作是阿豪的托付,一句“爸,我不陪你了,我往這邊走”,提醒之前只愿意承認阿豪一個兒子的父親,正視他現在真的只有(剩)阿和一個兒子,要好好珍惜。

悲劇性由家庭延至社會

阿文珍惜阿和、保護家庭的方式,是用力把阿和新生路上的絆腳石——菜頭踢開,再徹底碾碎。但菜頭是否罪當致死?影片的悲劇性借第二起死亡事件,被鐘孟宏從家庭內部推至社會層面,指向人間失格。

青少年庭審現場,阿和把砍斷黑輪手臂的責任幾乎悉數推給菜頭,全然忘記了菜頭幫他出氣時的仗義。他提前結束刑期回歸社會后,更沒去看尚在服刑的菜頭一眼。更為可悲的是,菜頭回到家中,發現與他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奶奶被送到了養老院,奶奶因為交不起黑輪的賠償金,他們的房子已被法院查封——假如阿文能像幾次找到他的黑輪父親所希望的,幫助菜頭奶奶分擔賠付費用,這一切本可避免。

出獄的菜頭三番五次“打攪”阿和,固然有不甘心的成分,他在乎阿和這個唯一的朋友也是事實。正是因為在意,不想阿和因為車里有煙味再被老板責罵,他才下車抽煙,給了阿文殺掉他的機會。

可是這種友情,明顯被阿文父子乃至琴姐、小玉,認為廉價且有害——他們沒有意識到,如果沒有菜頭的友誼,阿和可能早就在家中窒息。那么社會是否還有孕育“健康”情誼的土壤?鐘孟宏給出的答案很悲觀。

優等生阿豪作為另一種年輕人,也只有一個在補習班被動認識的朋友曉貞。然而曉貞聽他講了司馬光的故事(如果曉貞跳上第一輛公交車,故事可能會被阿豪永遠藏在心底),陪他逛了動物園,并沒能讓他放下心結。阿文更用他對黑輪父親及菜頭奶奶的行為,說出部分中年階層對于情感交流的冷漠,他們并不在乎有無同理心,求的只是自保。

缺乏同理心的社會,法規制度對公正的保護止于淺處,會把犯案的菜頭與阿和收監教育,但面對更為復雜的問題卻是失能的,無法改變菜頭奶奶被驅趕的命運,她的死更是無人問津。活于其間的家庭成員被“陽光普照”的辦法,似乎只能是受過傷,成為彼此的太陽。(梅生)

編輯:董雨吉

關鍵詞:家庭 父親 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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