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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張劍光談中國抗疫史

2020年02月19日 15:45 |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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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發展歷史,可以說就是一部與疫病作斗爭的歷史。”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進程里,疫病幾乎是如影隨形。但中華民族一次又一次同舟共濟,以磨礪不屈的精神戰勝了疫病,繁衍發展到今天。

二十多年前,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張劍光踏入中國傳染病史的研究領域,撰寫了《三千年疫情》一書。當前,在新冠肺炎疫情牽動人心之際,他從舊稿中拿出相關部分,春節期間連夜增補,合成《中國抗疫簡史》出版。近日,本報記者采訪了張劍光教授,請他回顧我國數千年來的抗擊疫病歷史,談談古人的經驗對當下防控疫情的啟示。

甲骨文中的“疾年”是中國明確記載疫病流行的最早資料

文匯報:我國有文字記載的疫病最早出現在什么時候?

張劍光:商朝。應該說有文字記載以來,人們就已經開始了對疫病的認識。在甲骨文中,就有很多關于疾病的相關記載。比如說,甲骨卜辭中“癘”指的就是傳染病。“疾”字是以一張床的形象表示的,意指人臥床不起,后來通常指流行病。“疥”常用來表示癢疥類疾疫,指發生疹斑癥的傳染性發熱病。“禍風”常作某某因風致疾,也即后世所謂的傷風,即今天所說的呼吸道傳染性疾病。“蠱”字指器皿中有二個蟲,人食之入腹,就成為蠱,我們猜測是腸胃類的疾病。甲骨文中的“疾年”,指這一年社會上反復出現規模、范圍較大的流行疾病,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明確記載疫病流行的最早資料。

文匯報:我國歷史上有哪些特大規模的疫病流行?哪個歷史時期最嚴重?

張劍光:歷史上各個時期嚴重的傳染病都有,種類也是各式各樣。現在能看到的是明清時期比較多,因為各種資料記載的比較齊全,我們看得比較清晰。明朝共277年,平均每2.34年中有一年疫病流行,每年發生1.54次疫病。清朝共267年,據《清史稿》記載,出現疫病的年份有134年,而實際清朝流行疫病的年份肯定不止這些。有專家估計,單萬歷七年至十六年的鼠疫就造成山西、河北500萬人的死亡。

文匯報:您在書中專門講到“官員畏疫不愿任職南方”,那是什么情形呢?

張劍光:疫病流行也有地域上的規律,南方普遍較多,比如長江流域和嶺南地區。隋唐時期的一些官員十分害怕到南方任職,就是因為害怕疫病。由于一般官員害怕到南方去,南方官員數量明顯不足,所以官員因事被貶時,常常被流放到嶺南地區。如韓愈、柳宗元等被貶,都流放到嶺南瘴癘之地。被流放到嶺南地區的官員,得疫病而去世的不計其數。

文匯報:病毒無情,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沒有人有“免疫金牌”。您在書中有大量的例子,在此能否略舉一二?

張劍光:歷史上感染疫病的皇帝很多。天花和清朝皇帝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像早逝的順治,民間有他去五臺山出家的傳聞,但可能性不大,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得了天花。還有關于同治皇帝的死因,得性病說流傳頗廣,但從清宮保存下來的病歷卡來看,應該不是性病,而是與之病癥相似的天花。文人得疫病就更多,“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初唐四杰”中的盧照鄰,都得了麻風病。養病期間,盧照鄰還寫了《釋疾文》、《五悲》等文章,記錄自己怎么和病魔斗爭,最后實在忍受不了自己像個廢人一樣,自投潁水而死。

古人在對疫病沒有完全認識時,就知道隔離的重要性

文匯報:疫情發生后,古人有哪些防疫措施?

張劍光:我總結了比較重要的幾點:第一,樹立信心,尤其是對于地方官來說。疫情一旦發生,必然會引發老百姓的恐慌,甚至四處逃難。怎么穩定人心,怎么留住人,對地方官來說就是很大的考驗。第二,切斷傳染源,對病人進行隔離。古人在對疫病沒有完全認識時,已經知道隔離的重要性。早在夏商周時期,這樣的方法就已經產生,得了病就送到專門的場所,看你自己能不能扛過去。歷代隔離的場所有兩種,一為疫病到來臨時性建立的場所,比如宋朝蘇軾就在杭州建立了很多病坊,像簡陋版的“小湯山”,他招募僧人到各坊管理治療,為病人準備藥物和飲食;另一種是常設的隔離場所。除病人外,接觸過病人者也要被隔離。《晉書》中提及“朝臣家有時疫,染易三人以上者,身雖無病,百日不得入宮。”第三,醫藥救治和普及醫學知識。唐朝時,政府還編纂簡便醫書,把常用的藥方都抄寫到木板上,在村坊要路上展示。至宋朝,有了雕版印刷技術的發明,政府得以大量印行編輯醫書,向各州縣加以推廣。最后,災后幫助老百姓生活重建,比如說減稅、恢復生產,收養遺孤等。此外,今天我們說的“檢疫”,清朝后期也從國外學到了。

文匯報:古代抗疫經驗中,您覺得有哪些我們今天仍可以借鑒?

張劍光:從歷史上看,官和醫都是結合起來的。因為科舉制度的原因,地方官多少都懂點醫學知識,衙門中也有專門的醫療機構負責看病,遇到疫情,醫生總是沖在最前面。那么就我們今天來講,我認為官員一定要多聽聽專業人士的意見,相信我們的醫療專家。還有就是應急機制和物資調配。古代社會比較簡單,基本就是開倉放糧。但今天不僅僅是吃飽飯的問題,還有怎么解決特殊時期醫療資源緊缺等等一系列問題。

文匯報:最近,“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勾起了人們的文化鄉愁。疫情面前,“文藝范”的應援在古代多見嗎?

張劍光:就我掌握的資料來看,古代文學作品中記錄疫情的當然有很多,但整體上還是以單純地描述災害現象為主,比如說清代人師道南曾賦《鼠死行》就用文學細致記述了死鼠與鼠疫的關系,其心情也是比較沉重的。不過倒是有一些比較有趣的故事:宋朝有個人叫劉邠,助司馬光纂修著名史書《資治通鑒》,晚年不幸得了麻風病,眉毛全部落掉,鼻梁也斷了下來,一直喜愛以詩文嘲諷他人的蘇東坡就作詩給他,說“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梁”,弄得他哭笑不得。

疫病和人類一直是共生的,要有正確觀念和必勝信心

文匯報:歷代有哪些研究和治療疫病的名家和學說?

張劍光:關于流行病流行的原因,在《內經》中,我們祖先就注意到了氣候和疫病的關系。古人認為人在身體虛弱時,受了一種“虛邪”之風的侵襲,就會生病。西漢名醫張仲景總結出了一套認識疾病的理論,并且他已根據病情變化來制定不同治法,開創了中醫對疫病的辯證施治方法。這之后還有葛洪的“毒厲之氣”、吳有性的“戾氣”說,金元時期劉完素的火熱致病、李杲的“內傷學說”、王好古的 “陰證論”、葉天士等人的溫病學說等等,都是對流行病成因的探討。其中,有一些學說還比較有科學性,比如說明朝的吳有性就提出了傳染病的兩個傳染途徑:空氣傳播和接觸傳播。葉天士就更進一步,他指出溫邪侵犯人體的途徑不是通過皮膚,而是通過口鼻進入人體,并以此創立了“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轉心包”的理論。后面清代的劉奎、王士雄等,把溫病學說更加具體化。總的來看,這些醫學家都是臨床醫生,他們在許多治病的案例中得到了很多理論性的總結,而且對病癥越來越細分。

文匯報:您書中提及1894年香港發生鼠疫時,華人染疫者不信任西醫。這次抗擊新冠肺炎中,中西醫結合的方法成為普遍的治法。對此,您怎么看?

張劍光:當時的背景是西醫剛剛進入中國,幾千年來國人受中國文化熏陶,對西方人引以自豪的西醫并不習慣,對其治療并不相信,也是很正常的,倒不是說西醫本身不行。我們經常講“中醫治未病”,就是你現在還沒有病的時候,我通過調理你的身體,增加抵抗力,這也是更積極的預防對策。當下,新冠肺炎尚無有效藥物,中西醫作為兩套不同的醫學體系,各有優勢,應相互補充,協作攻關。我們都看到,這次抗擊新冠肺炎中,中西醫結合救治療效更加明顯。

文匯報:《病毒星球》最后一章標題是“與病毒共赴未來”,《中國抗疫簡史》最后一章標題是 “抗擊疫病:民族精神不可戰”,您為何特別強調民族精神的力量?

張劍光:我沒有讀過《病毒星球》,但“與病毒共赴未來”這句話,與我的觀點不謀而合。從歷史上看,疫病和人類一直是共生的。人類戰勝了老的疫病、有了預防措施,新的又不斷冒出來,不斷地對人類造成麻煩。但與之相伴隨的是人們對命運的抗爭。決不向疫病低頭的勇氣在中國歷史上是一經貫之的。無論是帝王、官員,還是普通百姓,難免會驚慌失措,但更多的是凝聚精神思想,用一切科學的辦法和措施,與疫病作殊死的斗爭,跨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難。所以今天,我們要有必勝的信心。一個疾病對國家和社會來講都是一場磨練,我們的應急能力、組織能力、物資供應能力、對民心的凝聚力,都將在這場磨練中不斷向前。人類走到今天,病毒從來沒有把人擊垮,只要我們眾志成城、守望相助,一定能戰勝新冠狀病毒。


編輯:楊嵐

關鍵詞:疫病 劍光 文匯報 張 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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