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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潔:薛寶釵的“冷”與“熱”
作者:王心潔
許多研究者將薛寶釵的情感世界概括為一個“冷”字,并由此延展開去,認(rèn)為寶釵的典型性格是冰冷無情。“冷”確實(shí)是寶釵性格中不可忽視的一點(diǎn)。她的姓氏“薛”與“冰雪”的“雪”諧音,她的判詞中有“金簪雪里埋”,紅樓夢曲《終身誤》中有“山中高士晶瑩雪”,小廝興兒開玩笑稱她“竟像雪堆出來的”,寶玉在詩中喻她“出浴太真冰作影”,她亦自比“冰雪招來露砌魂”,她平時服用的藥物冷香丸需用四種白花的花蕊作藥料,埋在梨花樹下。以上種種描寫,都暗示著寶釵性格中“冷”的一面,就連她的住處也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雪的冷,不僅象征著寶釵情感世界的冷,也喻示了她冷清孤獨(dú)的命運(yùn)。
常服冷香丸的寶釵,平時總像一尊石雕似的端莊凝重,甚至對一些值得同情的人和事,都表現(xiàn)出不應(yīng)有的冷漠。例如,金釧在被王夫人掌摑后跳井自盡,王夫人聽聞后心中不安,寶釵明知金釧死因,卻在王夫人面前說金釧多半是失足墜井,甚至講出“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話。如此,不僅無視了金釧以死明志的不屈精神,甚至缺少對生命消逝所應(yīng)有的同情與惋惜。又如,尤三姐面對柳湘蓮的誤解,毅然用鴛鴦寶劍自刎以證清白,柳湘蓮追悔莫及,削發(fā)出家。薛姨媽聞訊“心甚嘆息”,而寶釵聽說此事,卻“并不在意”,勸慰母親:“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在她看來,與其在此感嘆三姐之死,倒不如趕緊酬謝一番與薛蟠同行的伙計,別被外人笑話了去。
這些言行無疑會招致一些讀者的不滿,但是深究原因,寶釵的冷漠源于封建禮教的長期熏染。在她看來,丫鬟金釧“教壞寶玉”,理應(yīng)羞愧自盡;尤三姐追求愛情婚姻自由,更是不可思議,最后的悲慘結(jié)局無疑是“前生命定”的報應(yīng)。深固的封建主義思想,使寶釵漸漸失去少女的天真。青春的熱情,在她身上收縮、退卻為成年人的穩(wěn)重。她的這些冷漠的話語,并非心腸陰狠的體現(xiàn),而是封建主義意識觀念的自然表露。
寶釵冷寂的心境,不僅在她面對金釧與尤三姐之死的態(tài)度上有所體現(xiàn),在對待與她有“金玉良姻”之說的寶玉時同樣也是如此。寶釵是愛著寶玉的,心思敏感的黛玉最早看出了這點(diǎn),并將寶釵視作情敵,埋怨寶玉見到姐姐就忘了妹妹。事實(shí)上,就連寶釵的“呆霸王”哥哥都能看出她的心思。但是寶釵的愛不似黛玉那般熱烈,而是一種若即若離的微妙感情。她前往探視被打的寶玉時,看到其傷勢嚴(yán)重,不禁流露出由衷的關(guān)愛和憐惜,感嘆“看著心里也疼”。然而在與寶玉的交往過程中,寶釵從未講過一句情話,甚至有意識地“遠(yuǎn)著寶玉”。她去瀟湘館時,看到寶玉先進(jìn)去了,便想到如果自己也跟進(jìn)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她看到元春所賜之物只有自己和寶玉的相同,竟然“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冷靜理智如她,雖然意識到了自己對寶玉的感情,但寶玉對功名仕途的深惡痛絕,對封建禮教的反抗,都同她的思想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突,導(dǎo)致她無法同寶玉建立強(qiáng)烈而持久的感情。并且,她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婚姻不能自主,所以總是盡力克制情感,唯恐惹上嫌疑。
然而,象征著禁欲主義的冷香丸,并沒有完全堵塞住寶釵天性活力的迸發(fā)。她的身體里,住著一副追求自由、向往愛情的靈魂。“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寶釵所掣花簽為“任是無情也動人”。這“無情”并不是先天就具有的,她也有過天真爛漫的歲月。正如書中所寫,“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還曾偷偷閱讀《西廂記》之類,可是封建家長“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摧折了她的自然欲求。她的冷,實(shí)質(zhì)是冷中寓熱,熱受冷抑。在封建傳統(tǒng)教育之下,她克制住所有熱烈的情感,以流露真情、張揚(yáng)個性為恥。然而,她的內(nèi)心卻是熱到生毒,就連寒涼至極的冷香丸也無法根治,僅可在病發(fā)之時緩解癥狀。熱,使她成為平易近人、溫柔親切的“寶姐姐”;冷,又使她表現(xiàn)出理性從容、超然豁達(dá)的局外人儀態(tài)。兩者相反相成,組成了她獨(dú)有的情感世界。冷,只不過是她情感世界的基本色調(diào),是她復(fù)雜情感個性的外在表達(dá)方式。
細(xì)想從來,寶釵的溫情實(shí)不罕見,即便是面對所謂的情敵黛玉時亦可見得。黛玉行牙牌令時,使用了《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句子。在那個時代,大家閨秀讀這類書是會被視作下流的。如果寶釵在背后告訴了王夫人、薛姨媽抑或賈母,黛玉在這些封建家長心目中的形象就會折損,自己離寶二奶奶的座位無疑又近了一步。然而,寶釵并沒有告密,而是把黛玉引到自己住處,真誠地勸誡黛玉言語要謹(jǐn)慎,并將自己年少時偷讀“邪書”的經(jīng)歷告訴了黛玉,同她分享自己的小秘密。寶釵還憐惜黛玉寄人籬下,給她送去上好的燕窩和洋糖。這一系列舉動,打消了黛玉對她的猜忌,二人成為朋友。寶玉都覺得納悶,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黛玉就將來龍去脈告訴寶玉,感嘆寶釵“竟真是個好人”。寶釵用溫情融化了黛玉對她的防備,展現(xiàn)了溫和敦厚的長者風(fēng)范。
誠然,寶釵性格里存在冷若無情的一面,但其情感內(nèi)容中也頗具溫情脈脈的色彩。那些不合時宜的冷漠行為,并非由于品質(zhì)惡劣,而是源自對封建道德的恪守。那么,緣何在一些讀者眼中,寶釵就成了一個虛偽自私、陰險狡詐的惡毒婦人呢?事實(shí)上,高鶚續(xù)書是導(dǎo)致許多讀者認(rèn)為寶釵奸詐陰險的重要原因。他將寶釵出閨與黛玉魂斷安排在了同一時間,一出“調(diào)包計”更顯得寶釵為求上位不擇手段。由此,寶釵在前八十回中的許多行為,都成了虛偽狡詐的證據(jù)。她躲避寶玉、開導(dǎo)黛玉這類光明磊落的行為,都成了刻意的藏奸,就連佩戴金鎖也被解讀為有意推銷“金玉良姻”,以至于進(jìn)京選秀的初衷都被忽略。寶釵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卻少有富貴小姐常有的講排場、貪享樂的習(xí)氣,而是“不愛花兒粉兒”,衣裳“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衾褥也“十分樸素”。誠然,寶釵與黛玉性格相異,但這并不影響她與黛玉同屬“清凈女兒”的事實(shí)。雪可以取其質(zhì)感而指寒冷,亦能取其色澤而喻潔白。寶釵的姓氏薛,并非全喻其冷,亦象征著白雪一般的純潔。
英國作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根據(jù)小說中人物自身的性格特征,將之分為扁平人物與圓形人物。扁平人物是“基于某種單一的觀念或品質(zhì)塑造而成的”,圓形人物則“不能用一句話加以概括”,“如真人那般復(fù)雜多面”。敘述者在塑造圓形人物時,更注重人物性格形成的過程,能夠更真實(shí)、深刻地揭示人性的復(fù)雜。因此,福斯特更加欣賞圓形人物。薛寶釵正是一個典型的圓形人物,不論是“完美女性”的褒揚(yáng)還是“奸邪小人”的貶斥,都無法完整概括她的一生。她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一個思想的糾結(jié)者。
魯迅在論及《紅樓夢》的藝術(shù)價值時,將其與以往的小說進(jìn)行比較,認(rèn)為“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并高度肯定了這種創(chuàng)新。曹雪芹充分展示了寶釵的多面性,將其塑造為無情與有情、冷漠與溫情的綜合體。正是這些矛盾的存在,才顯得其形象更加豐滿、深刻、有張力。寶釵有“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夢想,卻最終迫于適應(yīng)時代的需要,不得不“隨逝水,委芳塵”。她忠于封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用天理禁錮自己的欲求,受到封建家長的青睞,卻因包辦婚姻而落得“終身誤”的結(jié)局。如果將寶釵的悲劇置于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大背景下來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只是社會悲劇的一個縮影,折射出中國古代文人的矛盾心理與悲劇命運(yùn),凝聚了曹雪芹對中國傳統(tǒng)的主流社會文化意識的深刻反思。
(作者王心潔系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
編輯:董雨吉
關(guān)鍵詞:寶釵 黛玉 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