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群

在完成上一部長篇小說12年后，池莉于今年夏天推出40萬字的新作《大樹小蟲》。這部小說的時間跨度近一百年，涉及兩個家族、三代人，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當前這個美好而復雜的時代中不安的人們。寫人民的人性和生命方式，是池莉一直以來的寫作宗旨，這在作品中也得到了貫徹。可以說，本書是池莉以熾熱的靈魂感應生命而結出的碩果。

對于書名，池莉的闡釋如下：“對我來說，生活就是一棵大樹，人類是小蟲，在奮力地生活，奮力地爬行……能夠在這棵大樹上生活和爬行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這表明作者是以冷靜旁觀的態度寫作這部小說的。冷靜旁觀令作品具有磅礴的真實力量。正如多年前池莉在《我坦率說》中所言：“我學醫從醫一共八年，這對我選擇哪一條文學創作之路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赤裸裸的生與死，赤裸裸的人生痛苦將我的注意力引向注重真實的人生過程本身，而不是用前人的眼睛去看人生。”對“煩惱人生”的“仿真”書寫，是池莉最擅長的，這一寫作特色也成就了她的“新寫實”和“平民文學”。她寫市民群眾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但其中蘊含著對人生終極價值問題的探求。

《大樹小蟲》以富商出身的鐘鑫濤和高干出身的俞思語為男女主角，圍繞他們的婚戀、產子，延展出兩個家族、三代人近百年的跌宕命運。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可謂個性鮮明、躍然紙上。可是若說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則非俞思語的母親任菲菲莫屬。極有語言天賦的她，成長于上海，從小喜歡模仿播音員，最大的興趣愛好是背誦《新華字典》。這一語言方面的天賦，使得她調入湖北人民廣播電臺后一夜走紅。置身名利場，她如魚得水，可最終卻因過于繁忙而累垮了身體。

小說最具思想性的地方，體現在長期住院接受治療的任菲菲對現代醫學的質問：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是統一的病名，統一的檢查，統一的指標參數和統一的治療，否認她是一個個體。她的癥狀、程度、感覺以及身體機能，與任何其他同一個病名的病人都不一樣。即，病人各有各的不同，可儀器和藥物卻是一樣的——多么發人深省的反思！小說對陳腐觀念的抨擊無比犀利，展現出作者的魄力和胸襟。

作者在塑造人物時，非常注重把握人物的突出個性和關鍵表情，使得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例如具有冒險精神的企業家鐘永勝、愛思考的高官俞亞洲博士、心志高潔的俞奶奶彭慧蓮……《大樹小蟲》因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而富有迷人的文學色彩。

“心靈是最有力、最敏感、最深刻亦且最富足的內在源泉，它用自己的力量、溫暖以及深奧的內涵澆灌著語言。”（德國洪堡特）作者以智慧心靈擁抱生活、思考生活、冷靜解剖生活，《大樹小蟲》由此在語言風格方面富有簡潔明快的美感，恰如池莉接受采訪時所說：“語言不惜打破既定語法，去掉能夠去掉的虛字、虛詞，字字句句都是骨頭，都有以動詞為主導的活力感與代入感。”例如下面這段對任菲菲的敘寫：“纏綿病榻不再播音只要兩三年，人民群眾就會忘掉她。電臺新人輩出，又冒出金話筒、銀話筒，一個比一個會向聽眾獻媚和煽情，人人都從模仿任菲菲起家，個個都自稱風格獨創，還故意走歪路走邪路，挑逗尖叫、油嘴滑舌、插科打諢、胡說八道、罔顧常識還自鳴得意。任菲菲砸爛了一直陪伴她住院的收音機。使勁砸。全病房都聽見了破壞聲。”簡明而有力，毫無冗長拖沓之感。

《大樹小蟲》的扉頁上，有恩格斯的名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還有巴西詩人卡洛斯·安德拉德的四行詩：“大地上的罪行，/怎么可以原諒？/我參與了其中一些，/另一些我躲在一旁圍觀。”由此可知，池莉寫作本書的初心，是探索人性的深度和廣度。

生活是不完美的，有時候生存的真相殘酷得可怕。婚姻，可以說是生活中最復雜的事情之一，太多的人，婚姻情感千瘡百孔。早在唐代，女詩人李冶就有《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樣一種“至親至疏”夫妻，在《大樹小蟲》中以鐘永勝與高紅二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最為典型。鐘永勝總有金點子，高紅總有實施辦法，夫婦倆可謂珠聯璧合。例如，他們成功地策劃了兒子鐘鑫濤和未來媳婦俞思語的“偶遇”、戀愛、成婚。又如，他們在經營企業方面相得益彰。可是，在靈魂深處，鐘永勝早已背叛了妻子高紅，而迷戀青春靚麗的格瑞斯。不過，鐘永勝表面上還是一個好丈夫，還是大家開玩笑的那種“暖男”，還是為子女樹立了一個良好的父親形象。人性的復雜多變，在這里得到了深刻的揭示。書中諸如這般的揭示所在多有。《大樹小蟲》的人性含量，豐富了我們對人性的理解，這即是池莉市民書寫的美學意義。加之人物形象鮮活、語言風格獨特，池莉這一長篇小說的審美含量也是異常豐富的。

《大樹小蟲》共兩章，第一章敘述眾人物紛紜的人生經歷，360頁；第二章講述男女主角鐘鑫濤和俞思語2015年度實施造人計劃的始末，不足70頁。或許是因為第一章寫得太精彩了，相形之下，第二章顯得倉促、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