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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平復帖》:唯存數行 為希代寶
為希代寶
陸機《平復帖》賞讀
西晉 陸機 平復帖 23.7×20.6cm 牙色麻紙墨跡
現藏于故宮博物院(作品圖片為原大)
據3月22日中央電視臺報道,“張伯駒捐獻文物精品展”將在故宮文華殿展出,不僅展出張伯駒捐獻文物精品20余件,故宮還精選近百件相關書畫真品配展,最為引人矚目的展品當屬《平復帖》和《游春圖》。
《平復帖》素有“天下第一帖”之盛譽,屬于國家文物局公布的第二批禁止出境展覽文物,上一次展出是2005年12月,僅展示7天。時隔12年能再次親睹真容,這令愛好者們興奮不已。
《平復帖》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魅力?短短9行共86個字講述了什么?本期,我們通過2篇解讀,做好觀展前“攻略”。
西晉 陸機 草隸書平復帖卷 牙色麻紙墨跡 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平復帖》的筆墨形態與藝術敘事
——王琪森(上海)
時代背景與創作成因
兩晉,是中國書法史公認的巔峰期。《平復帖》是章草向今草演變的標桿。《蘭亭序》是“隸變”后新書體的典范。中國書法史就是以兩晉為分水嶺。商代至兩晉,是書法本體與書體演變的雙向同構期。兩晉至清代,是書法本體與書體風格的二律組合期。為此,孫過庭頗有歷史意識地在《書譜》中指出:“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馳鶩沿革,物理常然。”
陸機(261-303年),字士衡,吳郡吳縣華亭(現上海松江)人,與其弟陸云并稱“云間二陸”。陸機出身于鐘鳴鼎食的書香門第,祖父陸遜是三國時的一代名將,以智取荊州,使關羽敗走麥城而建功卓著;父親陸抗亦能文能武,拜奮威大將軍、大司馬,因勤于職守而死在大司馬任上。陸機自幼秉承庭訓、青箱家學,精于詩文,工于書法,擅長武術,相貌偉岸。《晉書·陸機傳》中載:“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優膺儒術,非禮不動。”陸機14歲時父親卒,襲職為牙門將。
晉太康元年(280年),晉武帝率兵滅吳。陸機之兄陸晏、陸景戰死沙場,陸機、陸云被俘后流放安徽壽縣。第二年,頗愛才的晉武帝念二陸乃名門之后,系青年才俊,遂釋放了二陸,并開恩讓他們扶著兩位哥哥的靈柩回到松江小昆山。二陸當時分別為年僅18、17歲的青春男兒。他們在鄉親們的幫助下,簡單修復了位于小昆山北山腳下的陸氏故宅,并在小昆山的東北坡上修筑了一個簡陋的讀書臺。二陸從此遠離紅塵的喧囂,耐得寂寞,揮毫馳墨,賦詩作文。十年生聚,十年奮發。誠如陸機在《文賦》中所言:“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托四海于一瞬。”十年的讀書生涯,使他們的知識得到了升華,筆墨得到了修煉,詩文得到了精進,從而為陸機創作出《文賦》與《平復帖》夯實了基礎,奠定了實力。晉太康十年(289年),二陸應召入當時的皇都洛陽,盡管這是具有悲劇性的抉擇,或是具有宿命性的險途。但如果不是這樣,一部中國書法藝術史將改寫,被尊為“墨皇”的《平復帖》也將不會出現。從陸機的家族遺傳、世家稟賦、人生經歷與性格基因來看,他不會選擇在松江小昆山讀書而白首遁世,他必將在亂世中進行人生的搏弈和仕途的苦旅,讓生命迸發出光彩,用熱血來書寫華章。這就是西晉之所以誕生陸機《平復帖》的時代背景和人文環境。
歷史地看,陸機入洛在廟堂官場上是不得志而失意的,但他在文壇藝苑上卻是頗受青睞。其時皇都的文壇領袖、藝苑泰斗張華稱二陸為“龍躍云津”、“鳳鳴朝陽”,并贊嘆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人之為文恨才少,而機患其多。”從而使二陸在京城文壇聲名大振,民間遂有“二陸入洛,三張(當時著名文學家張載及弟張協、張亢)減價”的評判。也正是這種文壇與官場的強烈反差,凸顯了陸機的文化地位及藝術影響。由此也折射出陸機那種敏感、率性的個性,這亦是魏晉風度的時代底色。
陸機所書《平復帖》,是問候顧賀循(字彥先)病情的一份信札,陸與顧是好友,情志相投,交往深契,平時常有詩文唱和。彥先在301年因“趙王傖篡位,轉侍御史,辭疾去職。”而至303年,更大的戰亂又起,在平叛大戰即將打響之際,領軍受命的陸機想到了既是文朋又是戰友的彥先,揮毫寫下了此封問候邀請的信札。從更深層的原因上講:正是陸機的文人稟性和詩友之交,直接催生了《平復帖》的出現,這也就是《平復帖》誕生的創作成因和人文內涵。一邊是金戈鐵馬,血火交融;一邊卻是揮毫濡墨,筆走龍蛇。《平復帖》就是可遇而不可求地出現在這樣一個非常的年代,非常的時期。
《平復帖》的筆墨形態
如果說漢代確立了書法的大格局,特別是“隸變”為以后多種書體的演繹及變通作了重要的媒介,那么兩晉正是在這個歷史平臺與開放領域展示了書體的譜系與筆墨的輝煌。
兩晉書法是三國的延續,西晉陸機所寫的《平復帖》,從書體上界定是屬于章草,然而從更嚴格的范式上解讀應是章草向今草過渡時的典型書體。《平復帖》歷史地完成了從魏吳向西晉兩大時間和空間的承載和跨越。三國時代的書法以魏吳為突出。魏有書法家鐘繇、索靖,東吳作為南派書風,其書家有皇象、陸機。
從魏的鐘繇、索靖到吳的皇象、陸機,他們的組合共同構成了魏晉間的書法精英大師群體,其中除了鐘以正楷見長外,索、皇、陸均以章草馳騁書壇。陸機的書法貢獻和歷史意義,就是他章草的筆墨形態已帶有相當鮮明的創新特征與變法要素,即與時俱進地彰顯了獨特的時代精神,反饋了強烈的書體信息及展示了高邁的魏晉風度。也就是說《平復帖》真正達到了上承章草古法,下開今草新意的終極目標。
從書法本體范疇及書學史意義上看,索靖、皇象的章草,無疑是該書體的經典,是章草高度成熟的范本。索靖、皇象的章草在運筆上有典型的波磔橫挑,燕尾捺筆。結構上則是緊密嚴謹、扁方橫展。章法上則是字字基本獨立成型,無明顯的上呼下應,牽引縱連之勢。而《平復帖》的筆墨形態卻格古韻新,傳承而開拓,完成了革命性的變法和創新性的展示。
《平復帖》的筆法雖然保持了章草中鋒特行的篆籀之意,并達到了奇譎古奧的境界,這正凸顯了陸機深厚的學養和精湛的造詣。但其運筆卻灑脫跌宕中見勁捷蒼澀,信筆紛披而婉約使轉,因而觀其線條疾澀互用而扭絞交替,筆調生動而搖曳多姿,從而去掉了傳統章草波磔橫挑和燕尾捺筆。其結構則朗逸瀟散而疏密自如,變化協律而顧盼自如。特別是顛覆了傳統章草平正端莊,字心平穩的結體特點,欹側對應而斜傾互依,險中求穩而動中見靜,從而具有一種動感張力和視覺變幻。其章法則蓄勢內斂而筆意縱橫,氣韻相連而意暢神合。尤其是將傳統章草字字獨立、橫向收筆,改為了上下呼應,牽連縱引,從而筆斷意連、呵成一氣,產生了空間貫通性、線條承繼性與節奏暢達性。其墨色則凝重沉郁而枯澀交替,華潤雍容而燥妍相映,誠如孫過庭《書譜》所言:“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于方圓,循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充分展示了章草向今草轉折期的書體信息與筆墨契機。在陸機之前的鐘繇、索靖、皇象等人都是拓本,均無墨跡本傳世。《平復帖》作為千古第一文人墨跡之作,在墨法上具有物化范式的“墨皇”價值和質感效果的“祖帖”意義,第一次在中國書法史上以筆法、結構、章法、墨象等,演繹了:“窮變態于毫端,合情調于紙上。”
《平復帖》的藝術敘事
原先不過是陸機問訊好友的一封信札,但一經出現,卻進入了歷史,成了一種文化現象,歷代記載評述不斷,文獻考據紛繁復雜,形成了其漫長而又復雜的藝術敘事。
陸機博學多才,文武全能,被鐘嶸稱為:“才高詞贍,舉體華美。”并感嘆“陸才如海。”(《詩品》)西晉時的著名文學家潘尼在贈陸機的詩中云:“昆山何有,有瑤有珉。”瑤、珉均是美玉,以比作陸氏兄弟。唯其如此,不說陸機如此超高顯赫的文聲遮蔽了他的書法,至少是影響了他的書名。因此,南朝的書法家王僧虔僅在他的《論書》中提到陸機是吳士書,其他未作評論。魏后的南朝書法評論家、文學家在庾肩吾《書品》中,把陸機與王導、庾亮等十八人列為“中之下”,但他坦率地認為“陸機以宏才掩跡。”而南朝熱衷于書法評論的梁武帝,在《古今書人優劣評》中評了鐘繇、王羲之、張芝、索靖等,唯獨陸機缺席。
《平復帖》的命運在唐代出現了轉機。盡管唐代張彥遠的《法書要錄》與張懷瓘的《書斷》都未提到陸機。而李嗣真在《書后品》中把陸機與謝朓、李夫人、蕭倫等列為“下上品”,僅是說:“陸平原,李夫人猶帶古風。”但貴為天子的唐太宗李世民對陸機相當推崇尊重,親撰《陸機傳論》,評陸機謂:“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故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已。”誠然,李世民主要是褒揚其文學成就,尊其為“百代文宗,一人而已。”但“文宗”稱謂的首肯,其《平復帖》的影響力自然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唐代李家王朝也成了最早將《平復帖》收入皇府的藏家。據史料記載,《平復帖》至唐代被收入《晉賢十四帖》,原與謝安的《慰問帖》同在一軸,被駙馬都尉李瑋所收。
《平復帖》名揚天下,真正得到書法本體的確認及藝術地位的確立是始于宋代。北宋宣和年間,《平復帖》進入皇家內府,宋徽宗趙佶于宣和二年(1113年)在宮中親自用泥金題寫瘦金書“晉陸機平復帖”,并鈐蓋上“宣和”、“政和”兩皇家收藏印,成為廟堂欽定的名人墨跡。在宋代重要的一部書學專著《宣和書譜·卷十四·草書二》一章中,陸機的排名上升為第一,其后才是索靖、郗鑒、王廙、王珣等人,并第一次對陸機的生平、經歷及書法作了綜合性的評述。
綜觀整個中國書法發展史過程中的藝術敘事,像陸機《平復帖》那樣得享殊榮、盡獲尊貴,能得到兩位帝王的青睞推崇,一為作傳,一為題鑒的是絕無僅有的。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宣和書譜》才對陸機作了全面的肯定和至尊的評價。至此,陸機書法地位得到了回歸和升華。特別是《宣和書譜》還披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皇家御府所藏不僅有章草《平復帖》,亦有行書《望想帖》。也就是說,在章草向今草的過渡階段中,陸機已能書寫帶有新體意味的行書。以“寶晉齋”為其書齋名的米芾,他在其所著《書史》中,把《平復帖》歸為“西晉晉賢十四帖”之一,可見這位“米顛”對陸機的尊重。
《平復帖》至明代又得到了廟堂重臣、藝界泰斗董其昌的推崇,最終確立了其在書法史上“祖帖”的地位與“墨皇”的尊貴。由宋經元入明后,《平復帖》在萬歷初年由韓世能、韓逢禧收藏,二韓父子作為明代大收藏家對此帖十分珍視。明萬歷十九年(1591年)董其昌為《平復帖》題簽,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董其昌又再次為《平復帖》題跋,此跋至今還留在帖后:“右平原真跡,有徽宗縹字及宣政小璽。蓋右軍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數行,為希代之寶。余所題簽在辛卯春,時為庶吉士,韓宗伯方為館師,故時時得觀名跡,品第甲乙,以此為最。惜世無善摹者,予刻《戲鴻堂帖》,不復能收之耳。申辰嘉平月朔,董其昌題。”董其昌不僅從整個書法發展史上評定了《平復帖》的地位,而且在得觀古代名跡的基礎上,對《平復帖》的藝術價值作了首肯。至此,終于奠定了《平復帖》為“晉初開山第一祖。”應當承認董其昌是以高瞻的歷史眼光,高蹈的文化抉擇,不僅最后評定了陸機《平復帖》的“祖帖”尊位,而且弘揚了晉書的美學精神。
明崇禎元年戊辰(1628)年,鑒藏家張丑從韓世能之子韓逢禧手中收得《平復帖》,“丑近購得陸機《平復帖》,王羲之《此事帖》……”并高興地將自己書齋取名為“真晉齋”:“乃因《平復帖》顏其齋曰真晉,誠重之也,誠慎之也。”而晚明另一重要的鑒藏家詹景鳳也在《東圖玄覽編》中謂:“陸士衡平復帖,以禿筆作稿草,筆精而法古雅,真跡也。”至此,《平復帖》的藝術敘事在明代已達到了高潮。特別是在“兩帝一臣”及數代重要的書法家、鑒藏家的推崇評述下,《平復帖》已完成了其藝術、歷史、學術及鑒藏的系統建構。
《平復帖》在清代的藝術敘事,基本上是明代的延續,如吳其貞在《書畫記》、安岐在《墨緣匯觀》中均有敘錄。而顧復在《平生壯觀》中,從藝術創作及筆法淵源上認為懷素、楊凝式等皆從《平復帖》中得筆:“乃知懷素《千字文》、《苦筍帖》,楊凝式《神仙起居法》,諸草圣咸從此得筆。”楊守敬則評《平復帖》謂:“無一筆姿媚氣,亦無一筆粗獷氣,所以為高。”《平復帖》入清后先經葛君常、馮銓、梁清標后,據王世襄在《西晉陸機〈平復帖〉流傳考略》中講“從安岐家中散出,入清內府,連成親王瑆都說‘其年月不可考’(見《詒晉齋記》)。但大致的年代是可以推得出的,應該是在乾隆十一年丙寅(1746年)或稍后。”成親王永瑆獲得后,取齋名為《詒晉齋》。光緒年間又為奕所得,入恭王府。后由其孫溥偉、溥濡繼承。1937年溥濡因為母治喪而將《平復帖》以四萬大洋售給大收藏家張伯駒。1956年1月,張伯駒將《平復帖》等無償捐給國家。學者、書法家啟功詩曰:“十年校遍流沙簡,《平復》無慚署墨皇。”并極有歷史意識地指出:“在近代,漢晉戰國的簡牘大量出土以前,數百年的時間,人們所見到的最古的,并非摹本的墨跡,只有這九行字。”2009年在陸機的家鄉上海松江,舉辦了《〈平復帖〉杯國際書法大賽》、《〈平復帖〉暨二陸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平復帖》的藝術敘事在經歷了漫長的1700多年后,終于在當代又一次風云聚會,并走向國際。
(本文節選自《從〈平復帖〉到〈蘭亭序〉——論兩晉書法的筆墨形態與藝術敘事》,有刪減)
編輯:楊嵐
關鍵詞:陸機《平復帖》 唯存數行 為希代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