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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最高峰 唱大江東
——紀念潘天壽誕辰125周年
編者按:2022年是潘天壽先生誕辰125周年,11月18日至19日,由中國美術家協會、中國美術學院主辦、中國美術學院潘天壽紀念館和中國畫學研究所承辦的潘天壽誕辰125周年系列學術活動在中國美術學院舉行。活動包括“潘天壽筆墨與構圖研究展”“中國畫分科教學60周年學術論壇”兩部分,本文特刊登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許江在“中國畫分科教學60周年”學術論壇上的主旨演講及潘天壽部分作品以資紀念。
映日荷花圖軸(國畫)137.5×276.8cm-1960年-潘天壽
1969年,潘天壽先生正經歷著特殊的磨難,他回到家鄉接受批判,在回杭州的搖曳無定的火車廂里,他撿起一片灰黃的香煙紙,用筆寫下了他一生最后的詩句:“莫以籠縶狹,心如天地寬。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沉冤。”他沒有過多地埋在這樣一種冤苦之中,望著窗外的青山,他想念家鄉,慨然寫道“萬山最深處,飲水有生涯”,家鄉的批斗、揪心的相會,他卻把此行想象成一次省親,他望著閃過的群山,深情吟詠:“千山復萬山,山山峰巒好,一別四十年,相認人已老。”那一年正是他離開家鄉到外奮斗的第40個年頭,從那一年算起,向后算40年,新世紀的2009年,杭州人民在九曜山他的陵墓旁建了他的詩亭,海峽兩岸200多位詩人和藝術家一道吟誦他的詩,追懷一代大師的品格和詩境。
大師即是一部寶典,何謂寶典?一門悠長脈絡將成為斷章絕學,唯此典傳心立命、孤燈相傳,此燈火灼照,于迷霧深霾中指明方向,繼百代薪傳,凝莘莘力量。潘天壽先生的藝術及其思想,正是中華藝術傳承和拓展意義上的不世經典、不世寶典。中國美術學院初創時的學術脈絡有兩條:一是林風眠先生倡導的東西融合,一是潘天壽先生開創的傳統出新之路。
江山多嬌圖軸(國畫)72×30cm-1959年-潘天壽
當年,國立藝術院的創院口號是“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面對當時的畫壇,作為院長的林風眠聘請了潘天壽先生擔任藝術院的中國畫主任教授,正是因為潘天壽先生在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和藝術創造方面的獨具才華。在此后的教習生涯中,潘天壽先生始終置身于社會上的因循守舊和學院西化傾向的雙向渦流之中,來感受和擔負中國畫學傳承和出新的重任。正是在這樣守舊和西化的雙向渦流夾擊中,潘天壽先生格外痛切地感受了民族文化本位所臨對的威脅,感受到民族繪畫淪喪的危機。從1926年的《中國繪畫史》,到1928年的《中國繪畫史略》,再到1936年的《中國繪畫史》再版,他始終秉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信念,對論著不斷地修改、增補。與此同時,他越來越明晰自己的繪畫史觀,確立了民族繪畫繼往開來的觀念,在后來的歲月中,潘天壽先生經歷了現實生涯的風云起伏、斷斷續續、冷冷落落,但是對中國民族繪畫獨立性的思考則越斷越思、越冷越烈。
潘天壽先生還以遠見卓識提出人物、山水、花鳥分科教學的主張。同時增設了臨摹課,以提高對傳統繪畫的精神認識和技法訓練,創造性地建構起極富特色的中國畫畫學體系,開辟了一條影響全國的中國畫教學的國美之路。
小龍湫下一角圖(國畫)107.8×107.5cm-1963年-潘天壽
從1924年在上海創建中國第一個中國畫系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中國畫教習的沉浮舍離之中,潘天壽先生始終獨立不拘,既信心滿滿又憂思孤詣,既獨立堅守又激揚主張,高高擎起捍衛中國繪畫高峰獨立的旗幟,為中國固有的文化天地立心、立命。其實潘天壽先生這時也剛剛從教務處的冷板凳回到教學崗位不久,但是他卻具有如此洞燭之見,是有大胸懷。中國傳統繪畫在國美的沃土上,在與林風眠先生的融合之說互為激蕩的過程中,始終持續地繼絕學、開自信、創新篇、立新人,得以史詩般地傳揚。潘天壽先生正是這場偉大播揚的立心者和倡導者。
花鳥、山水是中國傳統繪畫的特殊品類,它的淵源可以追溯中國遠古草木有靈的思想。青山上的草木繁茂,躍動著生命感的生機活態。遠觀山水、近覽草木,那延綿的生命之美,總是撩起東方人關于自身的想象。2000多年前的《舜典》就有“詩言志、歌詠言”的千古遺訓,《詩經》五分之三是由草木起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面對草木,我們總懷一份充盈,將人心投入進去,在那里與萬物相會。而中國的傳統繪畫就是將中國人傳統的草木世界觀,以草木本身的生長方式—那一種自然本有的剛柔、方圓、雄秀、聚散、興衰的方式—直呈出來,并磨礪著具天地精神內涵的筆力和質感。
潘天壽先生的繪畫所具有的是一種撲面而來的浩然大氣,他以特有的扛鼎霸悍的筆法,來內塑誠敬清靜的氣息,外煉剛烈宏大的質感。他的筆墨將清明正直的道德觀念和審美意識牽連起來,清明則簡、正直則剛,正是這種至簡、至剛、往還似贈、興發如答,吐納而成他的繪畫所特有的浩然大氣。
雁蕩山花圖(國畫)122×121cm-1963年-潘天壽
一方面潘天壽先生以草木樹石來孕養操守的清靜;另一方面他超越了人格在草木之上的象征,用中國人的筆法和力量直呈人格新發的本身,直接表達人的品格,某種根植于草木的諦念與靈心在潘先生的繪畫中還原成寂靜而宏博的氣息,匯聚起東方繪畫最為感人的力量。草木的生命是最直觀的生命,這樣的生命變化是以畫者自身為本體的變化。蘇軾有言:“以愛故壞,以舍故常在。”因為寵愛,你要變壞的,因為你能夠舍,所以你能夠長久,尤其是年輕的同學們要好好地咀嚼這句話。一個“舍”字,便是唐宋以來中國藝術哲學的靈魂。何謂“舍”?有棄有得,棄所當棄、得所應得,這叫“舍”,所謂“一花一世界”就是“舍”,“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這是“舍”;“以小見大,以一當十”,這是“舍”;“寵為下”“一味霸悍”,這是“舍”;“舍兵換車,視死如歸”,這都是“舍”。這種“舍”在潘老的筆墨中最見品性的端倪,草木見人心,原就是一種“舍”,潘老扛鼎的簡筆更是一種“舍”,一種孤絕扛鼎的“舍”,當一個人幾十年所有生命的苦行于一瞬之間凝在筆頭上,那無盡的舍意,那因“舍”帶來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磨礪,必將被作為個性根源的能量,促進某種生命的內涵破殼爆發。
禿頭僧(國畫)94.8×172cm-1922年潘天壽
潘天壽先生用巨石磊磊在畫面上立險,一塊大石頭撲面而來,這在繪畫上是很忌諱的,叫立險。然后用草木莘莘在石上破險,你看他的草木、松樹、花草、青蛙,都在上面破險,極盡直線、長線、折線、斷線,鑄煉墨線鋼澆鐵鑄的力量,這叫破險。中華民族某種至為剛烈的氣息,誕生在先生草木樹石的筆頭上,或者說這個筆頭以草木樹石本身的方式,乘著積蓄在他軀體中的個性能量,揮寫出“雷婆頭峰”蘊蓄的雄強霸悍,揮寫出抗戰烽火、喪亂離斷的悲愁情懷,揮寫出一位詩人郁積在心的“殷周之雪、鐵石之身”,這兩句詩是他一生最后的一張畫的畫題。
硬和強、舍與雄,在這里被化煉成了東方民族至為珍貴的精神力量,因為他的豐質和力量,墨與紙被賦予了某種充滿敬畏的內涵。筆的運行和結體,釀造著神儀一般的莊嚴。在同一個時代當中,沒有哪一個畫家像潘天壽先生那樣賦予筆墨以如此浩瀚的骨力。這種霸悍之氣,同時代沒有哪一個畫家能夠達到這樣的力度,甚至中外也沒有哪一個畫家達到這樣的力度。在這個氣勢之外,不是簡單的霸悍,又能夠接近“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大舍大立的天心道境。
小龍湫一截(國畫)162×260cm-1960年-潘天壽-潘天壽紀念館藏
1955年夏天,潘天壽先生和美院的好幾位老師一起到雁蕩山寫生,“計在山近匝月”,匝就是滿,在這山中將近滿滿的一個月時間里,潘天壽先生看到了什么?雁蕩山山巒峙立、石巖峭壁,它的視距非常地逼仄,這種逼仄使得山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種抖擻的生機,同時你又很難看到它的全貌。你看潘天壽先生的畫,都是撲面而來,整塊石頭塞滿了整個畫面,潘天壽先生遇到了跟他的氣性、風格相同的對象。
中國繪畫的神奇之處就在于觀,什么叫觀?我以前經常講,觀就是一只大眼睛的猛禽,翔于天,俯察大地,無所不見,這叫觀。在雁蕩,山川這么大,又這么逼仄,我們如何能夠看到它的形?必要澄懷以味象。潘先生在很多畫上題著“寫某某道上所見”,“寫”這個“見”,不僅僅是定時定點的“見”,更是在輾轉運行的過程中,采集生機,獨有所見,他胸羅諸有,胸中已經有很多具備了,萬事萬物為之備,而有所獨見。
1955年,雁蕩山之游回校之后,潘老作了《靈巖澗一角圖》,這時候他已經把《江洲夜泊圖》操練出來的那種結構上的扛鼎之力深深地領會,又從雁蕩山的生機中收獲生氣,所以他用中鋒大筆勾出巖石的筋骨,以放逸的筆風點染巖質,又以雙鉤的方法畫山花野卉,改變純寫意的手法,使之與山石筆法相映,增添細膩而又勁拔的風采。這樣一種雄強勃發的圖式,潘天壽先生在心里煮了又煮,蘊煮了很多年。1960年潘天壽先生重游雁蕩山,依舊很少對景寫生,只是觀察,并當場與師生討論古今皴法如何從自然中來,回校后他作了《小龍湫一截圖》,在這張圖中他再次演練了他獨特骨架的雄強氣勢,壁立峰巒,赫然在目。點厾之法,什么叫厾?指尖輕摸,這叫厾,點厾之法與松針之法相映,盡得山壑風流。
松鷹圖(國畫)252.8×73.2cm-1961年-潘天壽
1963年,潘天壽先生畫出了不朽的《小龍湫下一角圖》,雁蕩山水的意象在他的胸壑中,在早春的清晨,粲然開放。在這里,他讓傳統的花卉變成了有場景的花卉,讓山水的幻變成了中景的劇場,山花爛漫、靈巖蒼潤,萬物在此充滿生機地和詩意相融合。我到雁蕩山,尤其到小龍湫,我想找這個地方,結果到處都是這個地方,幾十處都是這個地方,潘老這張畫已經賦予了我們一種眼光,我們在那里如是地和天地相會。
那個春季,如有神助,潘先生連續創作了幾幅不世杰作,讓他的藝術跬成時代同人都難以達到的一世之雄。
“浪沙淘盡幾英雄,倒海潮聲歲歲同,鐵板銅琶明月夜,更何人唱大江東。”潘天壽先生寫過一首題,題在《江洲夜泊圖》。這首詩主要追懷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蘇東坡生活的時代,柳永的詞是最著名的,他問好朋友,我的詞跟柳七的詞比,怎么樣?朋友回答,柳郎中的詞就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拿著牙板清唱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你寫的詞必須是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潘天壽先生在這里用鐵板銅琶來邀約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唱大江東。正是《江洲夜泊圖》見證了潘先生緩緩成長起來的扛鼎之力、霸悍之作,潘天壽先生至為雄強的當代東方意象,堪稱站起來的中華民族的寫照,寄鐵筆以擎天,挾飛墨以遨游,凌萬頃之卓然,渺滄海而英雄。潘天壽先生用他40多年的丹青生涯回應了自己的詰問,錚錚翰骨,立最高峰,鐵板銅琶,唱大江東!
(演講內容有刪節)
責任編輯:張月霞
版面設計 :湯煒
編輯:畫界 邢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