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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盡習氣 澹然天真

——南田先生惲壽平的“逸格”

2024年05月06日 17:22  |  作者:劉子琪  |  來源:《畫界》2023年1月第1期 分享到: 

一、 畫史中的“逸品”說

“逸”作為畫之一品,最早出現于南北朝時期謝赫《古畫品錄》第三品“姚曇度”條,其曰:“畫有逸方,巧變鋒出。魑魅神鬼,皆能神妙。同流真偽,雅鄭兼善。莫不俊拔,出人意表。天挺生知,學非能及。”在此中,謝赫強調了“逸”品之奇、巧、兼的特點,肯定了此格出于個人性分,非學而至。初唐書論家李嗣真則作《書后品》,將“逸品”置于其他九品之上而作為最高品級。晚唐畫論家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以王墨、張志和、李靈省作為逸品之則,稱“此三人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蓋前古之未有也”“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優劣也”,亦是延續了謝赫之基調。至宋人黃休復《益州名畫錄》高標“逸品”,置于傳統“神、妙、能”三品之上,并稱“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強調了“逸”之異于神、妙,因其純由天性自然,摒棄教化造作與精工細研,而得之于規矩法度之外的特性,這為惲南田“逸品說”的文人審美性格奠定了理論基礎。

花卉冊頁·臨陳白陽山人法(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花卉冊頁·臨陳白陽山人法(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以趙孟頫、元四家、吳門沈文至董其昌一脈而傳承,文人畫風、畫論以及由此帶來的審美興味,統攝著明末的整個藝文界。而藝術市場亦敏銳地捕捉到這一氣息,職業畫家取法文人畫風格,甚至連題畫語句也抄襲模仿,動輒便稱氣韻如何(參見劉巧楣《晚明蘇州繪畫中的詩畫關系》《藝術學》,1991年第6期)。因而“逸品”之說在此時的泛濫,可由諸家評論中窺見,如張丑《清河書畫舫》謂時人“但尚其(倪云林)老筆紛披,而不知其早歲精細”,又“一味放縱狂怪,托名逸第以傳乎”;李修易在《小蓬萊閣畫鑒》中揭示其時所謂“逸品”的膚淺實質,“畫者苦門戶之繁,逃而為逸品”,感慨“近世之淡墨涂鴉者,輒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此時的逸品,真正的文士目之已如野狐禪般,成為庸人托名而博利的借口。

《南田畫跋》中,惲壽平對這一現象特有專論。其對搖筆輒稱高逸的“時史”“今人”,以及逸品泛濫之“時趨”,頗有微詞,并明白指出:

后世士大夫追風效慕,縱意點筆,輒相矜高。或放于甜邪,或流為狂肆,神明既盡,古趣亦忘。南田厭此波靡,亟欲洗之。(中略)倘從是而仰鉆先匠,洞貫秘涂,庶幾洗刷頹靡,一變還雅。

“縱意點筆,輒相矜高”正是李修易所論“淡墨涂鴉”而以“逸品自居”的現象。惲氏以為這些畫作“神明既盡”,亦即未能師法造化;“古趣亦忘”,意謂未能得古人意趣,甚至不入古人法度。“南田厭此波靡,亟欲洗之”、“癡翁墨精,汩于塵滓久矣,愿借《秋山圖》,一是正之”、“吾不忍也,因為圖正之”,云云之說,一再出現,可見其以糾正時弊為己任。惲氏所以精心整合、詮釋以“逸品”說為旨歸的繪畫美學者,正欲“洗刷頹靡,一變還雅”也。

花卉冊頁·臨唐解元法(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花卉冊頁·臨唐解元法(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惲壽平“逸格”之說,乃是力挽時弊的苦心嘗試,是對時之所趨的有力反駁,更是對創作實踐的指導,使之成為常州派的主要風格導向。惲氏論“逸格”興衰之跡云“其創制風流,昉于二米,盛于元季,泛濫明初”,則是其以復歸元代“逸品”之全盛為鵠,重新發明“逸品”說的。


二、 南田“逸品”觀解說

惲壽平集中討論“逸品”,可以下段畫跋文字作為中心,從而統攝其他材料:

“逸品,其意難言之矣,殆如盧敖之游太清,列子之御泠風也;其景則三閭大夫之江潭也;其筆墨如子龍之梨花槍、公孫大娘之劍器,人見其梨花龍翔,而不見其人與槍劍也。”

在這段文字中,南田從“意”“景”“筆墨”三個角度討論“逸品”在創作實踐中的具體要求。南田言逸品之“意”者,以盧敖、列御寇二位高人逸士作比。盧敖之典,出于《淮南子·道應訓》。盧敖游北海,見一士深目而玄鬢,淚注而鳶肩。盧敖愿與之為友,士者曰:“吾與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駐。”而后舉臂竦身,遂入云中,盧敖仰而視之弗見。而列子之御泠風,語出《莊子·逍遙游》:“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解讀此段,眾家皆以南田在此引二例者,即是要說明逸品之飄灑飛翔、游于玄境的狀態。此說雖近,但終未能領會南田于典故背后的真正表達。今以《南田畫跋》中其他文字作為輔助,觀察隱藏于文字間的深意。

“高逸一種,蓋欲脫盡縱橫習氣,澹然天真。所謂無意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摹仿,去之愈遠。”

“畫有高逸一種,用筆之妙,如蟲書鳥跡,無意為佳。所謂遺筌舍筏,離塵境而與天游。清暉澹忘,不可以言傳矣。”(該圖原跡為《石渠寶笈》卷二十七《重華宮八》著錄《惲壽平五清圖》軸。《南田畫跋》中有相似文字,但內容不及此豐富,故錄之。)

“純是天真,非擬議可到,乃為逸品……此正倪迂所謂寫胸中逸氣也。”

可以看到,南田討論逸品之“意”,實則是對于“意”的超越;其引盧敖、列子為例,實則是強調與盧、列相對的“深目而玄鬢,淚注而鳶肩”之高士,以及“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之神人,他們才是真正無待于天地之間而自由天真的“天際真人”。正所謂“無意為文乃佳”,南田用“脫”“遺”“離”等字匯,表達對于刻意和技巧、機心的抗拒。他排斥僵化的模仿、形式和知識的分析以及時俗畫家的縱橫習氣,更強調對于“天真”“無意”之境的追求,以期達到“傲睨萬物之容”的恣肆不羈、元氣噴薄、游于法度之外而無所倚待的狀態。這才是“天際真人”的境界,是一種無待乎外物他人,無拘于形式規矩,而全出于一己之生命心靈的妙悟與敞亮。這種與天同游的境地,才是“逸”之真“意”,而只有這種難以用文字簡單概括的超越,才會使南田發出“難言之矣”的感慨。

山水花鳥冊·溪山行旅(國畫)-惲壽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山水花鳥冊·溪山行旅(國畫)-惲壽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南田言逸品之“景”者,以三閭大夫屈原之涉江潭為比,實際上道出了其“輕賤世俗,獨立高步”的山水畫表現目的。他偏愛雪景寒林山水,追求清寒、荒寂的趣味,愿以一片冰潔澄明的藝術世界,刊落世事的紛雜污濁與人生的名利塵滓。以“瀟散歷落,荒荒寂寂。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運斤非巧,規矩獨拙。非曰讓能,聊得吾逸”之句,寫出了心中真正追求的“吾逸”。正是在這蒼莽豪率、古趣盎然的荒寒山水景色之中,滌蕩出屈子一般不平之氣,洗發出孤迥飄逸、不與世俗同污的清凈之性。

寫景冊頁(國畫)-惲-向--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寫景冊頁(國畫)-惲-向--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南田言逸品之“筆墨”者最為詳實,并有數段文字專從筆墨角度進行分析,這也成為其逸品說對于后世的指導意義的集中所在。如:

“高逸一種,不必以筆墨繁簡論……正所謂沒蹤跡處,潛身于此。想其高逸,庶幾得之。”

南田筆鋒直入命意中心,以“沒蹤跡處,潛身于此”作為其逸品論中對于筆墨的最終要求。這種認識并非南田獨有,其思想來源或可從伯父香山翁處覓得。南田曾記香山翁語曰:“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恰是無,無處恰是有,所以為逸。”而在香山與南田的作品中,畫家、實景、筆墨便在這有無之間化而為一,因而“人見其梨花龍翔,而不見其人與槍劍也”,已經無法也不用去區分是真是幻,是有是無,正如香山所言:“逸品之畫,筆似近而遠愈甚,似無而有愈甚。其嫩處如金,秀處如鐵。所以可貴,未易為俗人言也。(題自作畫與周櫟下)”(陳撰《玉幾山房畫外錄》,《美術叢書》初集。)在有無之間覓得其可貴之處,文人繪畫即超越對于形象真實的論證,正如大都會博物館藏惲香山十開冊頁,其一幀曰:

“求其似處,又求其不似處,無所取之,取其遠也。明則不深,無所取之,取其蒙蒙然也。深則不明,無所取之,取其歷歷然也。直則不曲,無所取之,取其直而不曲也。促則不闊,無所取之,取其促而闊也。”

在文人畫家看來,其作品所描繪的,即是這蒙蒙然、歷歷然、似與不似、促闊之間的“真山水”。十世紀的荊浩在《筆法記》中就曾論及山水畫之“真”的問題,強調“真者”務必應呈現“氣質俱盛”的山水之象。這個“真”并非實體有無層面上的“真”,而是需要捕捉其內在特質的“真”,是藝術家心靈直接體驗的“真”,是消解了物我主客二元對立的“真”。超越了有無、法度和知識的束縛,這正是文人繪畫所具有的獨特情懷。文人畫特以筆墨構象,以象生境,最終的落腳點在于對象外之象這一審美境界的呈現。南田寄希望于“識真者”“賞音者”,能在逸品之意、景、筆墨之外,與藝術家之氣韻得以和合,而真正領悟南田灌注于作品中的“吾逸”:

“獨有荒寒一境,真元人神髓。所謂士氣逸品,不入俗目,惟識真者能賞之。”

五清圖(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五清圖(國畫)-惲壽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南田特捻出“冷元人”一詞,作為逸品的最高審美典范。在《畫跋》一書中南田惟推稱鐘惺(伯敬)一人:“畫宗逸品,絕似冷元人一派,筆致清逸,有云西、天游之風。真能脫落町畦,超于象外”,而對“冷元人”之解釋則不見于《南田畫跋》中。今考《石渠寶笈》卷二十三著錄《惲壽平寫生一冊》,其中一開自題識曰:“元季士人不樂仕進,多以筆墨自娛,復不以姓名傳,繪苑稱之為‘冷元人’。其筆趣幽淡,真有煙霞外味,此又逸品中逸品也。吾謂筆至此,方是云外仙禽,絕壑瑞草,非供人玩弄者,彼傖父何足以語之?”可知南田標舉古時隱逸高潔之士,實則指稱不樂仕進、多以筆墨自娛而不以姓名傳世的元末隱士;而于其中深深隱含的,則是對于明清鼎革之際遺民屬性的自我認知。這種由“遺”到“隱”再到“逸”的推擴,是南田由一己之經歷遭遇與心性氣韻自所發出,最終達至自由無待(“其意”)、孤迥高潔(“其景”)、靈氣氤氳(“其筆墨”)的審美境界。這種境界雖然是非技術性的,但仍需藉借筆墨和造型等視覺符號的表達;雖描繪自然景物,但實則是藝術家本人有意識的選擇和有目的的表達,使作品能夠超越畫面的營構、筆墨的繁簡、景色的真幻等外在之體,讓觀者得以觸碰到深深潛藏于其本人意識中意欲傾訴的“真山水”,這大概就是南田在《畫跋》里所要流淌出的真性。

(作者系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博士后)


責任編輯:張月霞

版面設計 :湯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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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畫界 邢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