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欣淼 故宮博物院原院長、中華詩詞學會原會長
毛澤東同志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政治家,是新中國的締造者,同時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一生讀書學習、激揚文字、評說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等,留下了豐厚的精神文化遺產,這也是他的精神世界的生動反映。圍繞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30周年,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了《毛澤東談文論史全編》一書,共27種、40冊、1250萬字,卷帙浩繁,這對于我們更加科學、全面地認識毛澤東同志的偉大與貢獻,對于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是有重要指導意義的。
我感到,這部鴻篇鉅制的重要特點是資料之“全”、分類之“細”與評述之“當”。
資料之“全”。編撰者花了大功夫,把毛澤東同志在其文章、詩詞、書信、講話、談話中引用、化用的、手書的、批注的、圈閱的、編選的,以及公開出版的毛澤東傳記、年譜、回憶錄中提及他所引用和評點的人物和作品,即使片言只語、尺紙寸楮,亦廣泛搜集,盡量避免遺珠之憾,這是難能可貴的,也使得本書具有了文獻性質,有了特殊的存史價值,成為研究毛澤東思想特別是毛澤東文化思想的重要資料。
分類之“細”。收集到的毛澤東同志的文史類文字如浩瀚大海,編撰者又進行了認真的整理,集散為專,分門別類,編撰成這部氣象恢弘、洋洋大觀的叢書。毛澤東同志喜歡中國古代文學,讀了大量各類體式的文學作品,特別是有關古代詩詞曲的評點,在本編中占的分量也最大。計有《毛澤東評點中國古代名詩賞析》(9冊)、《毛澤東評點中國古代名詞賞析》(3冊)、《毛澤東評點中國古代散曲賞析》(1冊)、《毛澤東詩話》(2冊)以及毛澤東讀唐詩、宋詞、元曲(各1冊)等,就有7種18冊。此外還有評點中國古代辭賦、小說、戲曲、散文的賞析及《毛澤東談古文》等5種6冊,可謂煞費苦心。
評述之“當”。本書中每篇作品分為毛澤東評點、相關人物、事件評述或毛澤東評點、原文和賞析。編撰者的評述或賞析力求允當、適當,即深刻理解毛澤東原文含義,緊扣毛澤東的評點,不作額外發(fā)揮,文字力求簡明生動。本書不僅注重史料收集整理的文獻性,還特別注重知識性和趣味性,使得這部圖書具有很強的可讀性,為人們提供了一份營養(yǎng)豐富的文史大餐。
翻讀這部書,會有多方面的收獲。例如,毛澤東詩詞膾炙人口、影響深遠,當讀了這部書中毛澤東對中國古代詩詞的評點與編者的賞析,我們會進一步認識到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與中華古典詩詞的文化歷史淵源。
毛澤東讀了范仲淹的《蘇幕遮?碧云天》和《漁家傲?塞上秋來風景異》兩首詞后說:“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yōu)美的詞。范仲淹的上兩首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yōu)美,使人不厭讀。婉約派中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毛澤東評點中國古代名詞賞析》第1冊,第267頁)讀詞如此,讀詩亦然,這反映了毛澤東對中國古代詩詞藝術特質的深刻認識以及開放的文化視野和科學態(tài)度。
范仲淹這兩首詞反映的是中國古典詩詞中一個傳統(tǒng)的“悲秋”主題。“悲秋”意識的形成與積淀,有自然的、人生的、文學的多種原因,已有悠久的歷史,秋的意象和情致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的土壤中,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氣質追求。在毛澤東所評點的作品中,“悲秋”就有著豐富的內涵。“悲秋”不只是愁苦哀傷,不全是消極的。“悲”與“思”相聯(lián)系,許多悲秋詩詞有著深沉的憂患意識,抒發(fā)了憂國憂民的心聲,如杜甫的《秋興八首》《登高》等;“悲秋”中也時見悲壯之音,如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等,悲涼、沉郁與雄渾、遒勁兼具。秋天是收獲的喜慶季節(jié),秋天又有疾風勁草、天高氣朗、境界開闊的特質,古代“頌秋”的詩詞也不少,如曹操的《步出夏門行·觀滄海》、劉禹錫的《秋詞》等,就使人常有意遠神清、俗念頓消、奮起振作之感。而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馬致遠的《[越調]天凈沙·秋思》《[雙調]夜行船·秋思》等,也曾使毛澤東怦然心動,引起共鳴或對社會人生的思索。
讀毛澤東詩詞,特別是《沁園春·長沙》《采桑子·重陽》《憶秦娥·婁山關》《清平樂·六盤山》《浪淘沙·北戴河》諸詞,他對于秋天壯麗景色的描寫,他的豪邁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就與上述古代作品有著藝術上與精神上的聯(lián)系。我們看到,他對于中國古典詩詞中的“悲秋”傳統(tǒng),不只是簡單的“反”,而是有所繼承、借鑒,其中既有“悲秋”余緒,也包括“頌秋”遺響。從他的這些詩詞中,我們可以體味到與數(shù)千年中華古典詩詞的淵源關系,感受到作者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根基。
毛澤東的詩論思想相當豐富,對于古代詩人及其作品有著精當而獨特的評論,特別是對中國當代詩歌發(fā)展道路的看法,更是引人深思。關于中國當代詩歌的發(fā)展道路,詩歌界都很關心,許多人都在思考和探索,這既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毛澤東很重視民歌的搜集與整理,認為“民歌里便有許多好詩”。他在1965年7月21日致陳毅的信中說:“民歌中倒有一些好的。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取養(yǎng)料和形式,發(fā)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毛澤東詩話》第2冊,第476-477頁)
民歌即民間歌曲,又稱“民謠”,是民間音樂的一個門類;民歌的文學部分(即歌詞)屬民間文學。民歌以口頭創(chuàng)作、口頭流傳,不斷再創(chuàng)作的方式生存于民間。對于真正的民歌,群眾的再創(chuàng)作是其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從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歷程來看,就與民歌有著分不開的關系。孔子整理《詩經》305篇,屬于民歌的“十五國風”就占了160篇。屈原整理楚辭《九歌》,保留了不少南方楚國的民歌。漢代設樂府官署搜集民間音樂,使?jié)h代的民歌得以保留。此后各個朝代都有人從事民歌的搜集與整理。唐代將民歌加工為曲子,五代北宋又將曲子再加工形成著名的詞。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北京大學成立了歌謠研究會,出版《歌謠周刊》,載有民歌(歌詞),從此民歌登上了大雅之堂。因此,毛澤東對民歌的推崇是符合實際的,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發(fā)展也一直離不開民歌的滋養(yǎng)。
毛澤東所期望的“新體詩歌”,是能夠吸收民歌中的“養(yǎng)料和形式”。這個養(yǎng)料,應該包括民歌豐富的內容、永無遏止的創(chuàng)造力、不同特色的風格等。民歌的形式,除七言體外,還有三、四、五、六、八言的,或多達十幾字一句,章、段、句結構也多有不同。此外,民歌中多有運用比興、夸張、重疊、諧音等手法,毛澤東一再強調詩要有“形象思維”,在民歌中就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這些無疑都是“新體詩歌”所需要的。
“新體詩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從毛澤東的論述看,有三點需要注意:一是需要創(chuàng)作界和理論界的積極參與。毛澤東說要“從民歌中吸取養(yǎng)料和形式”,那么靠誰來吸取呢?當然是寫詩的人,研究詩的人,不僅要有自覺的追求,還應有一些規(guī)劃等,以便共同努力,有所突破,有所成就。二是“新體詩歌”不應只是一個格式、一種樣式,應如毛澤東所說是“一套”,即在基本的要求之下,有著可供選擇的多種創(chuàng)作樣式。三是這需要一個過程,如毛澤東所說是“將來趨勢”,是“很可能”的,急不得,要符合詩歌生成的規(guī)律。但要有信心。
《呂氏春秋》有言:“嘗一脟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在以上筆者學習毛澤東對于古代詩歌及其理論評點的粗淺體會中,已可略見《毛澤東談文論史全編》內容的博大豐厚,以及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價值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