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書畫>畫界雜志>2023年第二期
凈堂示法:史觀、意志與精進之道
對于藝術家群體而言,決定其成就和高度的,除了天賦之外,我想就是史觀與不斷精進的意志。在書法領域,功利態度往往重視創作理論,重視派別、技法或者美學類的知識,卻忽略建立起通達、深刻的史觀,因此,名家往往難以持續深入地探索、突破,而早早滿足于一種自以為是的結殼狀態。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古今同然。在登頂的險峻山路上,絕大多數人都停歇在半途舒適的感覺中,能夠持續前行、不斷擁有前沿陌生風景者,每個時代都萬里挑一、寥寥可數。這里說的史觀不是簡單的書法史、藝術史海量的碎片狀常識,而是在個人臨創實踐的生命體驗基礎上,對書法演進的古今之變、各要素間邏輯發展關系的深度理解、把握與表達。在此基礎上,加以漫長歲月中篤定的意志,不被外在各種誘惑左右,才有可能不斷精進,不斷超越,臻于高境,自成高格。
行書-古賢題畫竹詩二首--洪厚甜
洪厚甜(號凈堂),以其四十余年實踐修煉,為當下的人們提供了可貴的示法。
成熟而系統的史觀,自然不是學書伊始就能具備,而是隨著人生各階段學識增長和實踐提升,而逐漸生成并不斷深入的。最初的入門奠基階段,際遇各別,但內在的要求同一,皆須在一種經典的正體基礎上扎根,苦心逼肖,化入腕下,再經同類拓展,筆法遂得初成。凈堂早期求法之旅,即是如此,備嘗艱辛,退筆成冢,所幸師承有自,正道修習,始于楷書之域漸得氣象。他后來對自己選擇楷書作為主攻字體,有過一段深刻的思辨與自省:楷書是所有字體里技術難度最高、最復雜的,而唐以后楷書發展漸次低沉,今天已經具備發展突破的歷史機遇,其前提是:深入篆隸書體系,以豐富楷書線質的內涵;深入行草書體系,解決楷書點畫勢態的有機生成,在兩個體系都吃透的情況下,楷書當可實現其里程碑式的歷史價值。
“楷書方面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最后能夠推動楷書前進一步,把我們這一代人在專業領域中的全部智慧融入進來。可能沒有太多書家像我這樣,在這么長的時段里以實現個人楷書的全面積累為目標,完成所謂的實踐。”這樣的認識與行動,顯然超越教科書式空洞抽象的說教,而化為自身的修行與證悟,且帶有俯瞰全部書法史過往的氣魄與高度。
行書-九州三古聯--洪厚甜
實際上,膽、識、才、氣四者中,史觀即是藝術家最根本的識,決定了其創作歷程的發展方向與高度。學如果不能轉化為識,轉化為融通而獨到的智慧,就無法引導自身不斷深入。膽有大小之分,尚受先天影響,識則高下各別,全以后天積養。無高識,則斷無高書,斷無高境,也絕難持續精進。
評家多道凈堂之書,作為書史研習者,我則更重其胸中之識。其識淵深,悟通道體,取用如意,真如高僧說法,譬喻互見,非止自度,抑且度人,說理宏暢,殊堪玩味。茲列數則,以觀其實:“唐代一個小縣城的縣令夫人的墓志(殷夫人墓志,開元十四年,近年于西安出土)尚且達到這個水平,可知那個時候整個唐代書法的普及程度和技術達到的精度和高度。但我們現在去翻中國書法史,唐代書法家有幾個?連徐浩這些當時在唐代那么牛的書法家,到現在基本上不提他了……初唐歐、虞、薛、褚,現在薛稷基本不提,中唐顏真卿,晚唐柳公權,這么大一個唐代,草書再加兩個:張旭和懷素,書法理論和書法家再加一個孫過庭,這就是唐代基本的書法隊伍,就是國家隊。唐太宗李世民那么高的水平都屬于觀眾,現在我們寫二王的有幾個寫到李世民那個水平?歷史就這么殘酷,它跟你努不努力沒有關系,跟你的理念、方法,你占據的制高點和學術高度有直接的關系。
楷書-重修寶光寺紫霞山碑記--洪厚甜
“看《祭侄稿》的時候,我看見的是一個鮮活的顏真卿的精神存在,它不是寫成什么樣子,中國書法文化的核心價值就是跟生命是一體化的。……就是要用我們的行為、我們的思想來書寫當代書法史,人要有大志向,有了大志向你才會做大的思考。”
“歷史的高度,就是站在史的高度來看人生、看文化、看藝術……歷史在我們和王羲之之間沒有第二個標準,就一個標準—歷史的標準”“用我們的智慧,創作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無愧于歷史的藝術作品。從書法史的角度來說,正如我們今天看漢唐,后人看我們這個時代,會把我們和清代放到一起來看,清代離我們今天只有一百余年,在歷史長河中是很短的一瞬間,今天的現代探索還是清代碑學以及碑帖融合后的一種發展延續,走向真正的輝煌,還要一兩代人的不斷努力。而我們這個時代的審美理想,依然是崇尚漢唐精神,胸懷博大,充滿包容,頂天立地。”
相比單純的學院理論體系,或斤斤于碑帖紛爭的狹小技術格局,凈堂說法與示法,體現的是打通書史、接續前賢、碑帖融通、萬法歸我、實踐深入與學術思考水乳交融的可貴精神與當代氣象。其史觀的高度,既有學院教育啟發的功勞,也筑基于對古典技法全面掌握的系統努力之上,這背后,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優秀藝術家遠大的理想抱負與持續精進的堅定意志。
行書-納蘭性德《菩薩蠻詞》-洪厚甜
僅有理想抱負是遠遠不夠的,在前行的道路上,最終決定探索高度與深度的是主體的意志品質。藝術家的意志品質,在我看來包括三個向度的內涵,一是對已有風格及自滿心態的警醒與打破,迫使自己不斷努力扎入傳統、汲取營養,以取得新的進步,生發新的氣象;二是在階段性的瓶頸期感到迷茫困惑時,能堅定地沉潛積累、充實自身,直到實現質變的自然飛躍;三是能克制投身于其他藝術門類的實踐誘惑,按照自己長遠的目標規劃,堅持在書寫境界上不斷超越前行。對于第三個向度,北宋米芾發出過經典的感嘆:別有一好縈之,便不工也。凈堂沉迷于書寫本身的深度,因此對于多年來師友勸誘的繪畫與篆刻領域,除了保持飽滿的關注與鑒賞,并不投入過多實踐,以自己篤定的方式,始終保持著書法技道的精進狀態。
精進之道只會對史觀深刻、意志堅定的探索者逐漸敞開,且依循不同天性而成,無法照搬復制,但其中共通的標準、邏輯與原理,還是可以給后來者提供足夠的啟迪。
簡單回顧,我們可以發現,凈堂書法道路是從唐楷入手筑基開始的,到上溯北碑以解決點畫的豐富形態,到深入篆隸經典以解決線質的精神內涵,再到深入行草經典以把握復雜形勢的有機生成,凈堂求法三階段各有不同的追求、體悟,也有不同視野的傳統資源借用與轉化,直到漸次將篆隸書體系與行草書體系打通,并化為一個時代高難度楷書創作的豐厚支撐。其勤勉修行、不斷精進的一個客觀結果是,篆隸書經典悉數掌握,且凈堂行草書創作同樣抵達了左右逢源、指揮如意的自由之境,并成為其表達生命激情與爛漫思緒最為得力的技術途徑。可見,古賢所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說法實非虛語。
相對而言,史觀比意志更加重要,猶如航向之于航行。用志不分確實是意志品質最好的表現,但是始終需要深刻的史觀作為支撐或先導,否則容易在簡單、無效甚至錯誤的方向上糾纏往復,從而影響到深度上的不斷精進。筆者認為,凈堂史觀中最通達的一個觀點是,今天我們依然處在晚清以來碑學隆盛及碑帖融合的延長線上。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歷史穿透力的觀察與判斷。也因此,清代碑學至今古拙沉雄的創造性成就,足可與周秦兩漢博大的篆隸精神、晉唐以來二王領銜的真草風流相提并論,鼎足而三,三者在美學張力上各自獨立,無法彼此取代、遮蔽。
以包世臣的“中實”理念為標志,碑學貢獻最顯著的一點,即線條中段的多元力學表現,其一旦成為時代性的自覺,書寫本身的創造性、豐富性與耐讀性就不再與所謂的傳統帖學同日而語。從宋代黃庭堅的下意識跌宕(船工蕩槳法),到晚清以來何紹基、康有為、弘一、黃賓虹諸家自覺的中段豐富表現力,其間尋繹亦近千年。到今天,線條中段的審美質地,已經可以作為判別高水平書家的首要技術指標,經過指導訓練的眼睛,基本能夠作出近于專業的判定。而就線條中段品質這一點而言,凈堂書寫的耐讀性與審美深度,與其所秉持的史觀、理念可謂密切相關。
在當代創作領域,尤其以頗具風格塑造和表達能力的昔日中青展獲獎作者為代表的優秀書家群體中,能夠不斷突破局限走向新境的終是少數,原地踏步乃至陷入日常俗務的簡化、退化乃至俗化現象是普遍狀態,曾經的青年名家很多都陷入了迷茫與頹異的怪圈,找不到逐步提升與超越的道路,這是令人遺憾的事情。相比之下,凈堂厚甜先生取得的書法成績,包括自身創作難度的不斷升華和筆墨境界的日趨圓融,以及說法、傳法為后學帶來的觀念啟迪與技術幫助,即創作與教學兩個大的方面,無疑都非常難能可貴。在得到書道同仁廣泛贊譽的同時,也足可作為當代書法教育研究的重要對象與現象。
樂觀未來,拭目待焉。
(作者系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洪厚甜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所黨支部書記、副所長;中國民主同盟中央美術院副院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
責任編輯:楊文軍
版面設計:湯煒
編輯:畫界 邢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