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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的年

2024年02月20日 16:02  |  作者:郁鈞劍  |  來源:人民政協報 分享到: 

木炭

小時候在桂林,從記事起就知道臨近年關就該準備過年的年貨了。那時候的物質貧乏,什么都要憑票證,糧票、肉票、油票、布票、豆腐票、花生瓜子糖票、煙酒票,應有盡有,但是數量寥寥無幾。比如豆腐,不管是水豆腐、干豆腐、油豆腐,過年了每人才半斤,還買不到。于是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就從臨近年關時開始,每天在凌晨三四點鐘便相約一起去菜市場排隊搶購。桂林的大冬天冷呀,天寒地凍都伸不出手來,童年的我卻也興致勃勃地擠在人潮洶涌之中,擠得滿頭大汗。

那時候還有很多過年必須的年貨是無需票證的,但市面上卻幾乎買不到。比如說木炭。桂林雖是南方,但冬天也常下雪,氣溫常達到零度以下,又沒有暖氣,常常屋里比屋外更陰冷。童年的我,手、腳、耳朵年年長滿了凍瘡。過年了,家里如能買回來一筐或一簍木炭,能烤火取暖,那可是我童年的奢望啊。

那時候桂林市面上的公家店鋪里是沒有木炭賣的。買木炭的渠道有兩種:一是偶爾會有山民挑著四五筐木炭偷偷走街串巷無聲地“叫賣”,市民們一旦看見,會趕緊拉著他們往家里跑。但這種來路的木炭材質一般都不太好。再有的渠道就是托司機代購,托能跑縣城或者山里的司機把木炭捎回來。那時候司機可吃香呢,誰家有個能跑長途的司機,那便是滿街滿巷都羨慕得不得了的“香餑餑”。

每到這個“環節”,要靠母親到處求人了。而每每被母親弄回來的木炭一般都是上乘的原木炭,根根條條都是黑黢黢的,干干凈凈,敲起來會有當當當的脆響聲音。

原木木炭要比竹木、果殼木炭材質要好,它無煙無味,火力也旺也經燒。如果趕上是果木的木炭,那還有香味。除夕夜晚,父親會用母親的辛勞成果生起一盆紅彤彤的炭火,我和哥哥、嫂嫂、侄女們都依偎在父母的身邊,圍坐在火盆旁,吃著一年到頭才能享受到的雞鴨魚肉,心里真的是美得不得了啊!

甘蔗

舊時桂林過年,一般家庭都會上三樣鮮果,首選是甘蔗,其次是橘子,再三是柚子,都是當地的土特產。

細數桂林的甘蔗大概有四種,一種黃皮的,一種紅皮的,一種黑皮的,還有一種是青皮的。黃皮的通常用來榨糖,口感粗糙,也很硬,但很甜,汁沾手上會黏。紅皮與黑皮的則多拿來食用,與黃皮相比,相對粗短,相對脆,汁也多些。不過一般人紅黑難分,因為說是黑皮,其實它也只不過是一種烏紫,口感及味道二者都一樣。青皮的卻是真正的桂林土著了,它叫“五通甘蔗”。這種甘蔗僅產于現桂林臨桂區的五通鄉一帶,以脆、甜、香、軟及爽口聞名。桂林人過年,似乎“五通甘蔗”是家家戶戶的必備,不少家庭都是一梱一梱地買。年關來臨的時候,滿大街都是肩扛手抬“五通甘蔗”的。那時候自行車多,把甘蔗捆綁在后架兩邊豎立著招搖過市,還是當年的一道風景呢。

我家也是這樣的,父親扛回來一捆,大哥也會扛回來一梱,意外地還會有母親的朋友也送來一捆,立在門后,我可以從小年吃到正月十五。

甘蔗好吃,但吃法難看。小時候吃甘蔗不削皮,一根甘蔗砍成三五節,直接上口就啃。尤其是“五通甘蔗”的皮特別好啃,咬住一頭往下一撕,一塊十幾公分長的連皮帶心的甘蔗就被咬下來了,然后再嚼出“吱吱吱”的吮汁聲音,再“撲”地一口吐渣。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樣的吃法和姿勢,才能吃出吃甘蔗的“靈魂”,方能顯出一種洋洋得意和帥氣。當然,拿刀削干凈后再吃也不是不可以,但桂林人覺得那個樣子太斯文,特別是在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斯文”是被當作資產階級思想和生活方式被批判的,“粗野”一點,那才是那個年代追求的時尚。

在那個年代時尚的影響下,那時過年的桂林,街頭巷尾隨處可見拿著一截半根甘蔗的半大小子們,如同拿著劍戟的俠客一般,心情亢奮著一邊啃皮一邊吐渣地耍酷。那滿地的青的、黃的甘蔗渣子和彤紅彤紅的鞭炮屑子相互襯映在一起,也是過年的一種氛圍呢。

橘子

其實還有一樣小果子過年也蠻走俏的,就是陽朔的金桔。

金桔這種果子很特別,最大的不同是別的果子是去皮吃肉,而它卻是專吃皮的。金桔的皮有一種奇異的藥香,別樣的甘甜,不過也有不少人不喜歡它的這股味道。金桔的樣子大概大家都認識,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南方節慶文化的北上,各地的廳堂場館大凡過節了,都會擺上掛滿了金燦燦的金桔果子的盆景。不過,那種金桔是廣東人專門培植為觀賞用的,不能吃。我曾偷偷地摘過那種金桔嘗過,又酸又澀,有點損害陽朔金桔的名聲了。

再說橘子,桂林及南方的許多地方都喜歡把橘子叫桔子,其實這桔與橘是同一種水果,只是不同地區的書寫習慣造成了二者之間的不同。桔子在桂林雖也多產,但卻不是最好的品種,桂林的桔子普遍偏酸,不大甜。不過我對桂林的桔子還是蠻有感情的呢,一是當年在桂林我患過鼻炎,一到冬天就吭哧吭哧地擤鼻子,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往鼻孔里塞了塊桔子皮,一下子鼻子就通了!于是新鮮桔皮便是我冬天里的“最愛”。更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桔子皮曬干后是可以賣錢的。小時候生活苦啊,到了吃橘子的季節,最盼望的是能攢下桔皮去賣。但父母又買不了多少桔子啊,于是我便偷偷地去街上撿。而橘皮撿得最多的時候就是過年。

為了撿橘皮我挨過母親的打,打完后母親流淚我也流淚。如今想來,這真的不僅僅是一種童年的記憶,而是一縷鄉愁,將纏繞著我的一生。

柚子

舊時過年的桌子上果盤里盡可能地要有柚子,因為吉祥呢!君不見柚子是圓的,剝開后果肉也是一瓣一瓣抱成團的。整個一個的團團圓圓呢!另外,柚子游子諧音,柚子回家,游子回家,是過年的好彩頭呢!

柚子四月開花,柚子花開了,空氣中會流淌著一種冷冷淡淡的甜,清清幽幽的香。柚子花的樣子也很美,白玉一般的花型像苿莉,質地卻像含笑。花蕊是蠟黃蠟黃的,如同它果子的果皮。柚子花盛開時會引來一群群的蜜蜂兒,釀造出清甜幽香的柚花蜜。

柚子的果期很長,可從中秋一直吃到春節。童年時我家住在東鎮路上的一個深宅大院里,院里母親栽有一棵柚樹,年年都結有二三十個果子。中秋的時候,果子成熟了,父母也不摘,任其留在樹上,等到想吃時父親再拿起一根長竹竿,往柚子上輕輕一頂,果熟蒂落,柚子便會掉落了下來。蹊蹺的是,有一年一開春,那樹就開始生蟲腐爛很快就死了。結果當年的秋天我家便被迫搬出了那個院子,那年我10歲。

桂林人喜歡柚子,從頭到尾都喜歡。比如講過年洗澡,就可用柚子葉洗掉晦氣。又比如講柚木,它在家具界被譽為萬木之王,無論它的顏色花紋都堪稱上乘。即便是把它的斷根殘枝用來烤雞烤鴨,也出佳肴。再比如講這柚子皮吧,用它煮水喝,可以止咳化痰去火;用它做蜜餞,別有一番滋味;用它泡腳,可消炎止癢治腳氣;把它放在衛生間或冰箱里,可除臭去異味;最奇妙的是柚子皮還可用來做菜,它可以煎、炒、燉、煮、涼拌等。有一道桂林名菜叫做柚皮嵌肉,土氣得很,但著實有一種鄉情在其中。

如今北京城滿大街的水果鋪里都是柚子,紅瓤的、白瓤的、黃皮的、青皮的,應有盡有,早就不稀罕了。日子總在翻頁,如今桂林過年桌子上的果盤里,也不一定會必有柚子吧?

糖果

眾所周知,糖果在過年,甚至在所有的喜慶日子里,都是不可或缺的喜慶構成。少了它,就少了甜,少了甜,就沒有了幸福可言。

孩子們基本不知道,在五六十年前,是沒有專門的糖果店的,那時候賣糖果的與賣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的都擠在一個屋子里,各占一邊,名曰雜貨鋪。雜貨鋪里的糖果基本是兩種,一種叫紙包糖,用蠟紙包的硬糖塊;一種叫光身糖,顧名思義,一個神來之筆的明白名字。至于什么軟糖、奶糖,那時候上海是有的,但桂林沒有。不生產,或許是產不出來。

說出來桂林現在的“巴爺仔”,也就是孩子們,可能同樣會匪夷所思,那時候的“男巴爺”時髦攢煙盒,攢公仔;“女巴爺”時髦攢郵票,攢糖紙。和我們家做過鄰居的小胖、毛毛兩姊妹,她倆就攢糖紙,還分等級呢,最差的是棉紙,中等的是蠟光紙,高級的是玻璃紙。

舊時桂林過年,如見哪家的桌子上擺有紙包糖,那就算是有錢人家了。舊時桂林只有在過年時才能看得見當地土產的三樣糖果,即酥糖、花生糖和寸金糖。桂林的酥糖有兩百多年歷史了,具有酥松香甜入口便化的特點,每塊比桂林豆腐乳稍微大些,用一方白紙包著,上面蓋有紅油泥印“桂林酥糖”的字樣。吃的時候就用白紙兜著,又由于糖的酥松,會剝落下許多碎屑在紙上。小時候舍不得浪費啊,正好將兜著的白紙卷起,將碎屑悉數倒進了嘴巴里。桂林的花生糖以前都是手工做的,我在雁山鄉下見過,那是在讀中學時學種水稻,住在鄉下,偷偷去老鄉家里買花生糖吃時看見做過。老鄉先用大火將白糖炒化,然后把同樣炒香了的花生瓣倒入攪勻,再盛在一個盤子里用搟面杖搟平,晾干后用刀切成也是豆腐乳塊般的大小。記得要五分錢一塊。如今的式樣看來是沒變,但恐怕卻早已是機械化了吧。吃起來也就沒有了那時的那種花生香。唉!很多傳統的東西手工沒了,靈魂也就沒了。桂林的寸金糖與花生糖的做法應該是差不多的,飴糖加芝麻。但名字的含義卻不一樣,像花生糖與酥糖,都是以食材取名,而寸金糖則是以意取名,傳說是古代桂林有一位母親為激勵在外讀書的兒子,要他珍惜這“一寸光陰一寸金”,而特意寄去了有如此寓意的一片心。

也許是童年的味道吧,在所有的糖果中至今我最喜歡的仍是這三樣糖果。大凡看到它、吃到它,都會讓我十分懷念地想起了舊時在桂林的過年。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