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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楊苡,閱讀她的“碎碎念”百年私人史

2023年02月01日 11:18  |  作者:鄧安慶  |  來源:中國青年報 分享到: 

1月27日晚,楊苡先生去世,享年103歲。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正讀到她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的“中西十年”章節(jié),也是全書最無憂無慮的部分。楊先生回憶學(xué)校有老師去世,她和同學(xué)們一起唱《渡過死海》(Cross the Bar)以表懷念,“這番辭行,我好揚帆,我雖必須辭別時間空間,遠遠隨了潮頭,我卻希望與我舵工會面,當(dāng)我入海時候……”閱讀到此,楊先生的離世正好可以用這首歌來送別。

楊先生以首創(chuàng)《呼嘯山莊》這個書名聞名于世,是一位杰出的翻譯家,同時也是著名翻譯家楊憲益的親妹妹。我原來對她的了解止步于此,閱讀此書,才得以走近她的百歲人生。

楊先生生于1919年,正好是新文化運動開始。除了哥哥楊憲益,她其他的家人也厲害:姐姐楊敏如是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古典文學(xué)教授,姐夫羅沛霖是中國科學(xué)院院士、中國工程院院士,父親楊毓璋是天津中國銀行首任行長……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在此書中看到沈從文、穆旦、冰心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不過,楊先生講述他們時,并不是以“你看,我認識這么多名人”而自傲的態(tài)度,相反是從一個親歷者的角度,給我們提供了不少這些人物的生活細節(jié)。我認為此書最耐看的,就是這些細節(jié),也不得不佩服楊先生驚人的記憶力。

此書之所以能夠問世,一方面來自楊先生本人的口述,一方面也來自學(xué)者余斌持續(xù)十幾年的努力。他在后記提及這本口述自傳特點,“依我之見,對楊先生而言,口述實錄的一大好處,恰在于它方便容納看似旁逸斜出的零零碎碎”。比如,沈從文在張兆和來之前不善于照顧自己,穿的棉襖總是掉棉絮;吳宓在西南聯(lián)大授課時,不受歡迎,口音特別重;穆旦總是為情所傷……這些著名人物在“正史”上總是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到了這里變成可親可感的人,他們也有常人的弱點和悲歡,也有生活的窘迫和齟齬。

余斌提及,“我一度很執(zhí)著地想在書名中嵌入‘碎碎念’三個字,在我看來,‘碎碎念’恰恰是楊先生記憶與講述的特點,關(guān)于記憶點點滴滴的細碎,也關(guān)乎她記憶的展開方式。同時,不停地憶念,正說明故人故事,以及其中承載的親情、友情、愛情和世情,已是楊先生生命的一部分”。

“碎碎念”的確非常精準(zhǔn),身處大家族中難以言說的壓抑、委屈和痛苦,中西女校的教學(xué)方式、姐妹情,西南聯(lián)大的宿舍、飲食,結(jié)婚后的煩難、抑郁……如此細致地講述給我們聽,那么真切,那么坦誠,那么事無巨細,正是此書最可貴的地方。

做這些口述時,楊先生已經(jīng)是百歲老人了,她生命中所熟知的那些人大多已經(jīng)離世,所以她得以知道這些人整個的生命史,“許多人,他們的事從頭到尾都知道大概,有頭有尾,聽上去就像一個個故事了。這些人和事不時想起,想忘也忘不掉,有時又不愿想,因為好多人,一輩子過去,細細想來,更像是一出悲劇”。閱讀過程中,經(jīng)常在一章結(jié)束時看到類似“他后來失蹤了”“這個人死得很慘”“她被抓走從此音訊全無”等結(jié)語,讀來讓人心驚。

楊先生不講大歷史,但身處一個動蕩的時代,無論你愿不愿意,都會見證各色悲慘動亂的人生。“想起過去的人與事,也像過電影似的,只是一會兒是彩色的,一會兒是黑白片。串一塊兒,又像是夢,的確也做過很多夢,越到現(xiàn)在夢越多。過去的那些人和事越來越遠,時間在往前走嘛,越遠就越像夢。”

這個夢里,我想“大李先生”恐怕是最瑰麗的那一個。“大李先生”是巴金的二哥李堯林。楊苡當(dāng)年還是一個愁悶的少女,她給當(dāng)紅作家巴金寫信,不僅得到了巴金的回信,還因此結(jié)識了李堯林。全書最美好最動人的部分,都是關(guān)于“大李先生”的。楊先生一直強調(diào)她與“大李先生”之間的情感不是愛情,而更接近于兄妹,但“大李先生”是否對楊先生有愛呢?這個讓人遐想。

楊先生回憶,“我希望他(大李先生)聽到唱片會知道是我在等他,在放給他聽。他的確也會朝樓上望過來,雖然他并不能看到我。我不會站在窗前,開著窗戶在樓上和他說話更是不可能的,我只會遠遠地看他兩眼。就這樣母親已經(jīng)起疑了:怎么老是把唱片放得那么響?當(dāng)然即使她到我房間里來,看我在干嗎,甚至往街上看過去,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因為她并不知道有個‘大李先生’”。

而“大李先生”在知道楊苡要去上大學(xué)后,“他帶我走到了海河邊……我們站在海河碼頭一帶的岸上,看見遠處一艘白色的大輪船緩緩地駛?cè)ィ稽c點變小,最后消失,這景象帶給我一種說不出來的新鮮感受。‘大李先生’站在我身邊,輕輕地說,你看,你就會坐這樣的輪船離開你的家鄉(xiāng)的。我傻乎乎問了句,你呢?他嘆口氣說,我遲早也要走的”。聯(lián)想到后來“大李先生”的凄慘遭遇,真是讓人唏噓。

最后回到口述者楊先生自己身上。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個無比可愛的人,她總說自己是一個笨學(xué)生,比之于聰慧的姐姐和優(yōu)秀的大哥,也比之于她的那些杰出的同學(xué);她也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名人,甘于做一個普通人。正是這樣平和的心態(tài),才讓全書充盈著她謙和的氣息。

“好玩”是此書頻繁出現(xiàn)的一個詞。余斌說:“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是‘好玩’。‘好玩’影響到她的記憶和對記憶的篩選,后面未嘗沒有一種觀人觀世的態(tài)度。”我想,如果沒有這種態(tài)度,她很難在這一百年的動蕩中安然處世到現(xiàn)在。而今,她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還好,她為我們留下這樣一本口述自傳,其價值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fā)珍貴。

編輯:馬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