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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庸:幽默是一種慈悲

2021年06月03日 14:37  |  來源:北京青年報 分享到: 

最近流行一個詞“爺青回”——特指時過境遷之后,某些事的突然閃現,把人瞬間帶回到青春時代。朱德庸的作品再版,大概成為無數80后、90后的“爺青回”時刻。

2020年底,經過朱德庸親自修訂,他的漫畫作品《什么事都在發生》《關于上班這件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裝上市,獨特的“朱氏幽默”再次療愈我們這些身處同樣淡淡憂傷時代里人們的心靈角落。

近期,隨著殷桃、宋軼、趙今麥等主演的電視劇《愛的理想生活》在各大平臺熱播,該劇的原著漫畫、華語漫畫大師朱德庸的經典力作——“澀女郎”系列作品再次與讀者見面。

對于現在00后的讀者而言,朱德庸這個名字可能有點陌生,但對于80、90后或者更大一點的讀者,可以說是一代人的記憶。引領流行文化二十余載,作品多次改編為電視劇、舞臺劇,其作品“雙響炮系列”描繪婚姻與家庭、“澀女郎系列”探索兩性和愛情、“醋溜族系列”剖析年輕世代。特別是當年由劉若英、陳好等主演的改編自《澀女郎》系列的電視劇《粉紅女郎》熱映時,更讓朱德庸的名字家喻戶曉。他曾說:“其實社會的現代化程度愈高,愈需要幽默。我做不到,我失敗了,但我還能笑。這就是幽默的功用。”

借新書再版,有機會和漫畫家朱德庸聊天。我很好奇,作為作者,重新回看自己十幾年前創造的流行,會有一種怎樣的感慨呢?

這次對話很開心,朱德庸是擁有幽默大智慧的人,他活得通透,想得明白。特別是,當年他對自己作品近乎苛責的自我要求,讓他在此刻收獲了一份時間的禮物——此時此刻,再翻開十多年前風靡街頭巷尾的朱氏幽默,當年逗笑我們的內容,至今依然能讓人會心一笑地感慨:哇,畫中的事好像并沒有過時。盡管科技更新到讓一切提速,但總是有一些人性幽微處的東西沒有改變。

我也曾想,讓讀者在十幾年后再次校驗自己的作品,本身就證明作者的莫大勇氣,這件事更說明作者當年下筆時,就懷著一萬分的專注與誠懇——只有對現在的每一筆每一畫、每一分每一秒負責,才能在未來的時間里,得到一份校驗吧。

這是我從朱德庸身上學到的事。遙想當年,青春年少時,作為讀者的我們可能想不到這么遠。不過也不必后悔。一切都還來得及。接下來,就要看我們如何用此刻的熱誠與負責,給未來留下伏筆了。


人生其實可以有更多選擇

問:時隔十多年,再次看到《關于上班這件事》和《什么事都在發生》兩本書和讀者見面,您的心情如何?

朱德庸:當然是很開心的,現在算起來,應該距離上一次和讀者見面已經有十六七年了。我們每個人都感覺到,整個時代變得非常快,閱讀方式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能重新出版這兩本書讓我很感慨。

自我開始出道以來,出書的速度一直很緩慢。我以前做書,常被別人笑作是傻瓜。因為我做四格漫畫,一本書如果最后呈現出兩百多則,我會從1000多個四格作品里挑。我太太是我的主編,我們每一本書都很努力,那時候我們挑選之后還要再做一些邊欄,有的時候還會專門為書再補充一些新的四格。以前不知道有多少朋友勸我們,說可以把邊欄的部分抽出來再出一本書呀!但是我們當時的想法就是,好好做一本書,讓書的壽命長一點。

所以這次有機會重新把《關于上班這件事》和《什么事都在發生》拿出來,真的很開心,說明這兩本書還是經過了時間的校驗。

問:翻看《關于上班這件事》和《什么事都在發生》,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作品,但是覺得其中討論的核心話題并沒有過時。

朱德庸:我一直覺得這兩本書討論的是一個持續性的問題:上班是什么?人生是什么?十幾年過去了,我以為大家對這兩個問題的思考應該有所改變。可惜的是,一切都沒有變化。就拿上班這件事來說吧,我始終覺得上班是很不符合人性的,一個人扣掉了睡眠的時間和上學的時間,等于是把人生最精華的時間都拿去上班了。

人生也是一樣,其實我們一直以來都碰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這十幾年,我們經歷了從貧窮到富有之后,按道理來說,應該有更多時間去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思考,根本沒法去提升自己的人生。但是這十幾年看下來,我們人們變得更加貪婪,制造了更多的困惑。

我覺得不管是上班也好,還是人生也好,我希望大家再次看到這本書的時候,能夠意識到,我們的人生是可以面臨一種選擇的。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人生,我們可以去選擇上什么樣的班,也可以選擇用什么方式面對人生。我覺得經歷了2020年的疫情,當我們被迫面臨這場全人類的災難時,也會面臨選擇的問題,應該問問自己到底要過怎樣的生活,剩余的人生要怎樣選擇。

幽默能夠讓你換一個視角去看世界

問:您在創作《關于上班這件事》時,其實已經從單位辭職很長時間了。您當時辭職好像也是“說走就走”,為什么做了這樣的決定呢?辭職之后怎樣去發現這些引起職場共鳴的內容呢?

朱德庸:簡單來講,當時我在一家很大的報社上班,相當于是一個金飯碗。我上班4年時間,當時已經掙了非常多錢,可是我沒有一天是開心的。后來我才知道我這個人根本就不適合上班。我總是在上班的過程中感到一種被迫感,我實在無法忍受,就立刻辭職不干了。

我覺得職場上的人際關系是一團亂的,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不管是我的親身經歷,還是朋友和我講到的,讓我覺得職場上發生的一切事都和人性有關:職員和老板之間有不同的立場,職員和職員之間又存在生存問題,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又都有人性的黑暗面。所以不管是職場的沖突,還是矛盾,其實都是人性。

問:現在流行一個說法是“打工人”,一定程度上也說出了一些無奈感。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您一樣擁有辭職的自由,對于廣大的“打工人”,如何能讓工作變得輕松一些,您有什么建議嗎?

朱德庸:不敢說建議,因為建議通常是錯誤的。對我來講辭職只是我個人的一個選擇,永遠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答案。每個人都會碰到自己的問題,人生是公平的。關于上班這件事,就像我前面說的,我真正想提出的是——你可以試著選擇。

還是拿2020年我們經歷的疫情來說,有些人的工作效益不好,有的人因為疫情產生了新的工作形態,我覺得這些都是變化和可能性。重要的是要讓自己知道,我們是可以有選擇權的:選擇站在原地,或者選擇踏出去,都是可以選擇的。我覺得現在很多人沒有能力或者沒辦法去承擔后果,都是因為當初并不是自己去選擇,而是被別人選擇,所以總是會產生很多怨氣。

問:如何創造這種“有選擇的生活”呢?對普通人來說,是不是難度很大?

朱德庸: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個心態——告訴自己你有選擇的權利,選擇完之后也必須要有能力承擔后果。這樣的話,不管是上班,還是人生,都可以換一個新的視角。我常常覺得人們容易固守在一種狀態里,只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以為這是世界的全貌,但是世界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看不到并不意味著不存在。我時常覺得幽默是一個很重要的方法,能夠讓你換一個視角去看世界。


一個時代有笑聲總比沒笑聲來得好

問:您如何定義幽默呢?

朱德庸:其實我常常跟別人開玩笑講幽默是什么,一個人正面看起來衣冠楚楚,但可能你繞到他背后看,可能他的褲子是破的。這件事可以把人逗得哈哈大笑,也可以讓人明白幽默到底是什么。就像我前面說的,人很容易被自己所看到的東西限制住,其實人生也是一種困境。我覺得用幽默的人生態度繞到后面去看的時候,就能從事情的一個層面看到了事情立體面。當你擁有了幽默的能力,每個人也就可以尋找另外的方式看待自己和他人。幽默不僅對我們自己,也是對社會非常有用的,有了幽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會更加滑潤,社會上也會減少沖突。

這么多年我做漫畫,很多人問我幽默到底是什么?我曾經有過注解,我說幽默就是一扇旋轉門,在一剎那間讓人從寒冷的冬天進入到熱帶的海洋里;我也說過幽默是一種潤滑劑,在你碰到困境或者摩擦的時候,減少不愉快。

不過前幾天,我才真正給幽默下了一個定義:幽默是人的一種慈悲。我們知道,人真的太容易陷入到一個困境里,當你有幽默感的時候,能夠換一個視角看問題,甚至能把困境化解。對待別人也是一樣,能夠減小摩擦,用更體諒的方式去看待別人,這就是一種慈悲。

問:不過現在感覺大家的生活節奏很快,情緒也都很緊繃,想要訓練出幽默感,其實需要緩慢的時間。

朱德庸:是的,我覺得這需要時間。我一直覺得一個民族要養成幽默感,短則數十年,也可能要花上百年,但是這是值得被提倡的。

我們中國人的社會太強調功能性,就像我從小的教育,不管是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都提倡的是讓小孩做大事、要變成成功的人。如果你學理工,那你就是人上人;如果你學藝術文學,那就是差一等的。其實我覺得這個觀念首先要改變,我覺得更應該先教導大家生活是什么,因為你有了生活,才能慢慢從生活里面訓練幽默感和創意。

其實很多人覺得所謂的創意是屬于創作者和藝術家獨有的,這是非常錯誤的觀點。我覺得創意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擁有的東西,把幽默和創意運用在你的生活里和家庭中,對生活和自己都會是一種提升。

問:現在新興的媒體形態里,各種各樣的網站和短視頻,有大量的搞笑的內容,背后的情緒可能不像是您說的“慈悲的幽默”,甚至是鋒利的諷刺。在您看來,搞笑和幽默,是一回事嗎?

朱德庸:我覺得所有東西都是分層次和種類的。有的無厘頭的搞笑,那可能就是比較初階的;有的幽默層次也很高。但是我覺得這些都沒關系,也許有人看到搞笑和無厘頭,就覺得很好笑,但是沒關系,他可能會繼續尋找更符合他期待的內容,這都無所謂。我覺得一個時代要有笑聲,總比沒笑聲來得好。

女人應該要學會面對自己 不要和自己擦身而過

問:這幾年比較少看到您出現在公眾媒體上,這種距離感是您刻意去保持的嗎?

朱德庸:我覺得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后來我出書的速度越來越慢,所謂的宣傳期也就拉得比較長。另一個原因,還是跟我的想法有關系,十幾年前面對媒體、宣傳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一個理論叫“牛肉面理論”。

問:聽起來很有意思。

朱德庸:當時記者常常問我說,走在街上會不會常有讀者跑來找你簽名,問我是什么感覺。其實我心里沒有什么感覺。之前每當有人碰到我,跑過來問我是不是朱先生,我都說不是,然后我就跑掉。

這跟我的個性有關,我覺得如果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了讀者,他認出你了,可能也就是幾秒鐘之后他就會忘記你。10秒鐘之后他就會去想中午要去吃什么牛肉面,一個人并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人的腦海中。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想,對我來說,一直出現在公眾媒體是沒有必要的。一直出現在媒體上,無非就是想讓人家一直記得你,問題是不會的。

問:改編自《澀女郎》系列的電視劇《粉紅女郎》是80后、90后的青春記憶,記得當時每到寒暑假,都能看到它。您如何評價這部改編電視劇?

朱德庸:其實我只是在中間跳著看了幾集,當然拍攝過程我和我太太一直都有參與,提出了一點我們的意見。最開始《粉紅女郎》可能并不是大家看到的樣子,我太太當時提議,一定要把這個劇拍成一個時尚劇。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常跑大陸,對大陸的了解比較多,所以提出了這樣的想法。

對我來說《粉紅女郎》的播出,從內容上來講我的記憶并不多,但是我記憶最深刻的是2003年播出后,很多人都說電視劇很火,讓我現在來大陸,會有很多采訪安排,是很好的宣傳時機。但是2003年我沒有接受,因為我不想去借《粉紅女郎》的光環。對我來說,電視劇是電視劇,漫畫是漫畫。我覺得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作品,所以我還是專心畫我的漫畫好了。

問:現在您會以怎樣的心情回憶起《澀女郎》這部漫畫和當時創作的心境呢?

朱德庸:《澀女郎》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當時創作《澀女郎》是因為我覺得女人應該要學會面對自己,不要和自己擦身而過。其實長久以來,女性都是被壓抑在傳統中的,我覺得隨著時代的發展,女人應該真正認知自己。我當時想用這部作品提醒所有女性,不要和自己擦身而過,你要知道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不要活在別人的評價里。

就好像“萬人迷”,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結婚狂”她每天都想要結婚;“男人婆”一心一意地覺得男人不完全重要,應該去創造自己的事業……現在的人會笑話她們,但這是她們真正面對自己時,做出的選擇,這些有什么錯呢?包括《澀女郎》里最不起眼的“天真妹”,也是一樣的。你要知道,一個人如果能傻乎乎地過一輩子,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傻乎乎的人,通常都具有善良的本性。

我想和女性朋友們說,要接納自己,不要和內心里真正的自己錯過了。


人類和時代的進步都支撐在很微小的事情上

問:看到“澀女郎”系列也在由您全面修訂,現在已經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該系列作品中最具分量的華麗終章《甜心澀女郎》。重新整理出版這個故事,是不是也會有一些新的感觸?我們會看到一個全新的故事嗎?

朱德庸:其實我覺得,一本書的重新包裝出版,除了讓一些經典的書能夠讓新一代的讀者在市面上買到重新閱讀之外,也能給人們做一個對照。讓年輕讀者在時代氛圍里做一個對照,他們才會知道過去是什么樣子,自己目前處在什么狀態,才會去想未來會怎么樣。

我們覺得《澀女郎》里討論的問題,也沒有過時。這樣,新一代的讀者去閱讀的時候會知道,原來在十幾年前,女生面臨的狀況是那樣的,進而也會思考,過去這么多年,我們是不是在面臨相同的狀況?

問:您說的很對。現在年輕潮流的說法是不斷迭代,不斷上新,再快一點。其實也應該偶爾慢下來,從過去的經驗多去學習,多總結。

朱德庸:其實在2011年出版《大家都有病》的時候,我就很想強調一件事——大家一定要慢下來。當你慢下來之后,很多東西才可能有沉淀。如果一切都在很快的變化中,就相當于坐在一輛急速行駛的車子上看外面的景象一樣——幾乎看不清任何影像,一切都像是跑馬燈一樣在你面前晃過去。

我覺得時代越是往前走,人越不應該迷失方向。今天很多人以為自己在跟著時代走,但實際上很多人是在跟著錢的速度跑。現在人之所以不快樂,產生這么多困境,就是因為我們都在用別人的速度要求自己。其實每個人行進的速度都不一樣,如果找不到自己的速度,就沒辦法沉淀。很多事情就沒法反思,在一個很迷茫的狀態下一直往前跑,可能連撞墻了都不曉得。

問:在快速的時代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速度,才會比較清楚如何走。

朱德庸:雖然這樣聽起來是有一點像是唱高調,但我覺得這是人生必須面對的一個哲學問題。現在大家把人生都變成數學問題,這樣有點錯誤。我想把這些思考放到我的漫畫作品里,讓讀者花時間去想一想人生到底是什么。

人生從出生開始到死亡結束,這是醫療問題;人生從快樂開始到悲傷結束,這是哲學問題;而人生從激動開始到平靜結束,這是宗教問題;人生從嬉戲開始到工作結束,這是生存問題。所以人生到底應該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束,這是每個人都應該想的問題。

談到人生和哲學,很多人覺得這太遙不可及,但是我覺得人生一定要多反問自己,因為當我們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生命一定會反問你這個問題——你的人生到底怎么樣,你的一生到底值不值?

問:可能很多人覺得思考人生終點這件事兒,還是和自己有些距離。

朱德庸:我覺得這和培養一個民族的幽默感一樣,只能慢慢地培養。如果有人能通過這篇采訪或者從我的書里得到一點啟發,那就太好了。

我相信,人類的進步和時代的進步都是支撐在很微小的事情上。舉個例子,在《什么事都在發生》里,我曾經畫過一個跳樓的故事,后來我才知道這張畫救了很多人。因為經常有讀者和我說,自己的朋友曾經想要輕生,他把這篇故事轉給朋友之后,朋友打消了這個念頭,而且現在過得很好。所以我是覺得,很多事情都要從微小的地方做起,不以善小而不為。(采寫 何肆)


編輯:陳姝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