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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珍藏書畫的往事

2020年07月03日 11:18  |  作者:張西南  |  來源:人民政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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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父親張華的遺物,對他多年收藏的一些字畫多數都不了解,經向母親耐心地詢問和再三啟發,老人家的記憶才像蠶繭抽絲一樣被慢慢地拉了出來,那么纖細柔軟又閃著一絲絲光,終于讓父親留存的那些顏色已經發黃的陳舊故紙重又變得明亮起來。

閻松父繪

(一)

父親所存的書畫中,最珍貴的當然是董老的墨寶。在20世紀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已經76歲高齡的董老時任國家副主席和中央監察委員會書記,因國務繁忙,日夜操勞,中央保健辦委托解放軍總醫院牽頭負責董老的保健工作。當時總醫院分工首長保健的蒲榮欽副院長正是父親在冀魯豫軍區衛生部的老領導,他要父親在四川找一二位德高望重的中醫大家就老年病提出用中藥調理的方案。為此,董老從蒲院長那里得知了我的父親,并聽蒲院長說起他的這位老戰友酷愛字畫,沒過多久,董老便委托工作人員將他饋贈父親的一副書法作品送到蒲院長手上,請他方便時轉交給張華存念。經過千里輾轉,當董老的墨寶終于送到我們家時,父親的興奮之情難以言表。這不僅因為董老在我們黨和國家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和聲望,還因為董老的詩作樸素平實,意蘊悠遠,韻律工整,飽含深情,一直得到毛主席的贊賞。老人家的書法更是功底深厚,遒勁有力,其楷書質樸淳厚、凝重端莊,而行書清新飄灑,雄逸流暢。父親把董老的這幅詩稿手跡捧在手上,不停地對母親說,難得呀!這是董老詩藝與書藝的完美結合,世上少見,可以說是無價之寶呀!很快父親就托人把董老的字裝裱后掛在我們家的客廳,凡有貴客登門,父親都會請他們一同在董老的墨寶前駐足片刻,聽他抑揚頓挫的吟誦,充滿了對董老的敬仰之情。“黃河繞砂磧,百里少人煙。地間生叢草,天穹覆極邊。車行南向道,水折北流泉。筑路辛勞甚,交通便萬千。近作磴烏道中即景一首,張華同志兩政,董必武一九六三年十一月”。母親對這一段往事記憶猶新,至今說起來眼里還閃著淚光。

父親自1955年到成都,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與一些老領導、老同事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如楊超同志,新中國成立初期做過周總理的政治秘書,從1963年開始擔任四川省委、省政府領導,一生酷愛書畫,素有儒雅之風。他一面臨顏真卿、何紹基帖,一面摹陳子莊、吳昌碩的畫,博采眾長,自成一格。他送給父親兩個大字“康樂”,字如其人,敦實開闊,寬博沉厚。他還送給父親一幅畫,并題寫詩句“喬柯挺拔凌空立,亭亭玉立香橫溢”,既展示為官氣節操守,又是互為砥礪相習相長。又如張力行同志,抗戰初期參加犧盟會,也是二野老兵,1955年就任四川省政府秘書長,后從省委常委崗位上退下來。還有時任四川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李半黎、省委副秘書長閻長慶、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宋錫仁、省文物指導委員會副主任高文、四川畫報主編閻風和西藏自治區黨委統戰部部長鄭英等,這些前輩均有書法贈送我的父母,但他們鐘情于水墨丹青,并非附庸風雅,僅是作為陶冶情操,抒發性靈之最好寄托。像半黎老爺子,是從延安魯藝走來的老同志,兼文藝和新聞于一身的大知識分子,連任兩屆省書法家協會主席,晚年又任省詩書畫院副院長,善學老祖宗,入古而不泥,致力出新而力戒狂怪,書風偏于豪放而不失婉約。他和父親有時在一起切磋書畫,純屬自行其是,既舍名利之求,盡有自娛之樂。

(二)

父親入川58個春秋,與“杏林中人”廣交朋友,見證了一代名醫深厚的學識涵養和文化底蘊。如龔去非,師從中醫大家冉學峰,擅治疑難雜病和脾胃病,對溫病亦有獨到見解,著有《醫學談》留存后世,還寫得一筆好字,他將尹冰彥句“月來日往幾春秋,血汗灌園意氣遒。贏得三春百卉艷,何傷白了少年頭?!睍浉赣H,題記為“奉于為祖國醫學耕耘大師華翁同志”,表現出他和父親都是愿將此生無悔獻給國醫的志同道合者。再如山城名醫許彥白,左腿不良于行,常年拄一根手杖,治病救人從未片刻耽誤,潑墨書寫盡顯超常力度,他將李白月下獨酌詩書贈父親,實屬難能可貴。又如戴佛延,家傳三世中醫,自幼研經讀史,秉承家學,是成都中醫學院初創時期的老師,行醫之余鉆研書藝,有多副作品贈送父親。20世紀80年代末,國慶佳節又賦詩書贈母親:“風雷震蕩四十秋,撥亂反正砥中流。老驥伏櫪千里志,紅霞滿天壯懷酬。”29年過去,重又展讀佛延先生詩書,為老一輩友情感動,也為當下時局深思。還如四川省首批十大名中醫李孔定,出生于蓬溪鑼鍋鄉老井灣一個農民家庭。十年寒窗,學習訓詁經史辭章及書法,豐厚學養,為他成為國醫大家相得益彰。他錄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書贈父親,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以具體事物表現普遍規律,理趣橫生,耐人咀嚼。之后,李老又撰文“從政從醫咸稱妙手,立功立德共祝老年”,并請省內著名書法家高樹楷書寫相贈。早在1932年就懸壺夔門,以辨治溫病急癥而著稱的名醫鄭惠伯,一生相伴三峽,傾心為民解憂,他錄杜甫的《丹青引》書贈父親,足見這位《長江醫話》編寫人的滾滾心潮。再如蜀南名醫吳淡齋,早年在成都南虹藝專畢業,后在學校教授書畫藝術,由于鐘情竹海,流連忘返,畫竹成為他的孜孜追求,作品頗有妙然天成之純真氣息。他與父親在宜賓相識,都仰慕竹子生而有節、虛懷若谷的品格,他送給父親的竹蘭圖,高低有致,妙合無間,給人以平實天真、清淡高雅的感受,成為父親內化入心的人生準則。另有兩位大家紀仲愚、王翰章,雖不像前幾位土生土長懸壺濟世,卻都是滿腹的洋墨水,從美國學成歸來的“老海歸”。前者是我軍著名流行病學專家,擅長書法,以藏頭詩撰聯贈予父親:“張李遺言饒金玉,華扁傳方擇圣賢”,把中國傳統醫學鼻祖張仲景、李時珍、華佗、扁鵲巧嵌入文,遺詞之妙,造句之美,令人贊嘆。后者是我國著名的口腔頜面外科專家和口腔醫學教育家,專攻水墨,他送父親的“雙松圖”,骨堅蒼勁挺且直,奇姿超然品自高,表達了游子的家國情懷,也寓意做人要有松樹的品格,畫里畫外皆有雋詠韻味。

(三)

父親生性豪爽,為人坦誠仗義,加上對藝術的興趣愛好,比較容易與文化人交往,無論資歷深淺,名氣大小,水平高低,父親都以友情為重,成為他們的知己。

被美術界譽為“閻老虎”的閻松父先生,一直受到父親的尊崇。他年長父親16歲,抗戰爆發后,自老家揚州入川定居,至死未再離開。閻老青年時期多作花鳥,繼承揚州畫派風格,所畫墨竹、牡丹、芙蓉等,色彩明朗,線條流暢,意趣盎然。中年以牛、虎為工,造型真實,神態生動,尤其畫虎汲取晚清、近代諸家之長,創造出自己的表現手法,所作以墨趁濕破于色的方法,使斑紋與皮毛色墨交融,渾然一體,取得良效。他送給父親兩虎一牛,這三幅畫非同尋常,技法爐火純青,幅幅堪稱力作。如那幅下山虎,屹立在高峽流水的陡崖之上,既有威猛之英氣,又含靈動之俊美,像在險峰咆哮,又像是對山谷下的勝境向往,給人留下無限想象空間。但更讓父親倍加珍惜的,是畫家作畫的時間不同尋常,一幅作于1975年11月,畫面是關在柵欄里的臥水之虎,聯想當年人們剛剛看到一些“整頓”的希望,又被突如其來的“反擊”之風打碎,正是這“臥水之虎”,曾長嘯神州驚天地,不料風云突變落平陽,畫中雖是歇息之態,但虎眼中放出的仍是威武不屈的烔炯之神。另一幅作于1983年末的“牧牛圖”,是閻老去世前兩年所作,河畔之間,牧童嘻牛,天人合一,意趣橫生。畫中看不出有任何年邁的滯筆,水墨淡彩盡顯童心未泯的青春風采。記得母親講到閻老時,專門告訴我畫家的不幸與有幸,1957年被錯劃右派,“文革”中又關進牛棚,長期下放農場,丟了畫筆,卻牽上了牛鼻子,放牛喂牛住牛圈,不僅有了仔細看牛的機會,還與牛建立了感情,畫牛無數,信手拈來,走出牛棚時日,已是當之無愧的“百牛翁”。

蘇葆楨、周掄園、朱宣咸、孫竹籬幾位也是從外埠入川而未離川、成為與松父同一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四川畫家。蘇葆楨原籍江蘇宿遷,忠實繼承任伯年、徐悲鴻、張書噴等近現代畫壇大師的藝魂和技法,為新中國花鳥畫的發展留下了重要一筆。特別是他從上個世紀50年代就開始創作的墨彩葡萄圖,歷經30余年的反復提煉,最終達到融中西繪畫技藝于一爐的境界,使他在20世紀后期的中國畫壇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他送兩幅葡萄給父親,其中一幅的時間是1976年初春。其實,那是一個讓中國人感到寒氣逼人的春天,當這籃晶瑩透亮、顆粒肥碩、甜香四溢的大葡萄送到我家時,猶如一縷春光給尚未完全走出嚴寒的父親以溫暖。寫到這里,不禁想起蘇老的高足,也是耄耋老人的曹祺先生,一生遵循蘇老教誨,把素描當作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追求藝術的真實感。他送給父親的葡萄,鮮活滴翠,靈動傳神。周掄園是河北大名府人,出身書香世家,祖父為清朝舉人,自幼染翰臨池,青年考取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與王雪濤、趙望云、劉開渠、李苦禪、雷圭元等為同窗,畢業后應蔡元培之邀留校任教,深得古法,格多高妙,后致力寫生,探索國畫新境界。他送給父親的一幅山水,將“積墨”與“潑墨”相參,傳統文人畫的筆墨仍在支撐著他的山水畫筆墨,在用筆的抑揚頓挫和用墨的干濕濃淡中折射出文人寫意畫的意趣和風骨。他在畫上題詩一首,“崢嶸峭石插霄漢,飛瀑千丈怒生花。遠木盤曲虬龍舞,薜蘿掩映日光斜?!备娚n茫沉凝,氣勢磅礴。朱宣咸是浙江臺州人,他的人生之路是由投槍匕首而到純美藝術,畢生彰顯了對真、善、美理想的不懈追求和傾情謳歌,洋溢著鮮明的時代感、抒情性與藝術多元性。美術界稱他的花鳥之作別有風致,田園景色舒適透氣。他送給父親一幅梅花,還題寫了兩句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真的是意蘊悠長,花香情更濃。正如沈鵬老先生說,朱宣咸的作品很美,讓我聯想到了這句詩:“千里鶯啼綠映紅”。孫竹籬是由東北入川的畫家,17歲就在北平琉璃廠做畫師,宗法任伯年及上官周、錢慧安、吳友如等名家,抗戰初期內遷巴蜀三臺,后從教于子昂故里直至退休。父親去射洪與他相識,了解他雖一時有些政治上的挫折,但都能以平靜心態坦然度過,當時就說“伏久者,飛必高”,相信他會迎來自己藝術之樹繁蔭滿地。他送給父親兩幅畫都題了詩,一幅荷塘小景,一幅石榴趣聞,雖為小品,但生活氣息很濃,尤其詩文有趣,前一幅畫的題詩為:“尋幽倚杖步蓮塘,秋雨初晴氣轉涼。白鷺翱翔煙霧里,鴨兒仍自浴滄浪?!焙笠环媱t題詩兩首:“夢與白衣駕鶴游,渾渾疑似下瀛洲。遲遲離別無多語,笑贈一枝海石榴?!薄奥務f石榴出蓬萊,何人移植此園栽。青青莫摘嫌生澀,子到熟時紅自開?!毖哉Z生動活潑,猶聞孫老笑聲于詼諧幽默之中,透出他與父親的淡泊豁達。1982年春節過后,孫老終于如愿以償在省城舉辦個展,一時名聲大噪。父母同去觀展,老人們徜徉在藝苑之中,父親夸竹籬如伏櫪老驥,一躍而長風千里。如今孫老離世已有30余年,母親說一看到他的字畫,那一襲儉素的布衣,一竿旱煙袋,花白的胡子,深深的皺紋,滿面天真和善的笑容,就恍若昨天,又浮現眼前。

(四)

在四川畫壇被稱為“蜀中四老”的其中兩位趙蘊玉、周北溪都和父母有過交集,特別是趙老與父母交往更多一些,還是母親在老年大學的繪畫老師。趙老家鄉閬中,后到省城入大風堂,師從張大千,藝事得以大進。他畫花鳥是勾勒成形后先施正染,層層著色,不求濃艷而務為厚實,正染不足,佐以背染,色調明快中自有一種超逸的書卷氣直透而出。趙老為母親畫了一幅水仙和臘梅,專門題字“為月玲作雙清圖蘊玉時甲子十二月立春后”。當母親在他指導下畫了一幅崖上蘭花,趙老又在畫上題字“周月玲同志學畫素有清幽之感”,留下一段老年師生的佳話。趙老畫仕女既具現代人物的親和感,著色的雅逸,造型的婉約,又頗得古樸歡娛的情趣,的確做到了艷而不俗,濃麗超逸兼得之妙。他的書法則沉穩雅秀,兼長各家,五禮具備,尤擅行草和隸書,只是一般畫幅上所見書體以婉約勝,這是為了較適合他工細筆法而書寫的。他送給父親兩副字,一副錄杜甫詩《春夜喜雨》,一幅則錄父親寫給母親的詩句:“昂首飛鬃奮老蹄,夕陽未必遜晨曦。春蠶縈繞千千縷,錦繡山河吐盡絲”。趙老稱之為“張華同志座右銘”,實際抒發了父母晚年的心緒情懷,今天讀來仍為他們那一代人樂觀向上的精神所感動。周北溪先生,一生致力于溶詩書畫為一體,他的治學理論以“專而旁通多能,復以多能豐富一?!?,故成就卓著。早年猴畫聞名遐邇,有“蜀中周猴”之譽,掩其眾多之長,精思苦究,山水人物,昆蟲花鳥,自出多法,恣意縱橫。他送給父親的一幅猴畫,攀爬在山巖之上,觀云海茫茫,雙目透出灼灼眼神,猴子的頑皮和靈性躍然紙上。記得父親曾對我們說過,周老在藝術上有如此造詣,全在他一生不懈的努力,曾賦詩自勉:“一日學攀兩日程,七旬已是百歲身。頻嫌晝短添長夜,忙煞山齋作畫人”。父親以此來教育我們要像周老那樣惜時如金,莫等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現在想起當初對父親的話領會不深,如今看到自己的滿頭白發只感到內心的愧疚。

還有幾位有著大家風范的畫苑書壇老人朱膺、鄒友蒸、藍有智、余笛、周稷、楊子長、謝季筠、譚昌镕、張長弓,都有作品送給父親。朱膺幼年受家藏字畫熏陶,酷愛美術,上個世紀30年代中期考入杭州國立藝專繪畫系,先學國畫師從潘天壽、張紅薇,后專于油畫,深愛印象派后現代派繪畫,他送給父親的“竹林雙貓”,妙在對熊貓的憨態可掬,重神似而不求表面的形似,以筆取氣,以墨取韻,生動之極。鄒友蒸青年時得張大千青睞并提薦,赴武昌藝專師從張肇銘、馮法祀、唐一禾等名家,壯年歸隱武陵天竺深山密林,將大自然澗壑流泉、松林雀鳥融入自己的寫生創作之中;老年在峽江溪谷的天地里盤桓馳騁、寄情寫心、直抒胸臆。他送給父親的“山高水長”,已將筆精墨妙的小寫意化為遒勁古樸疏淡的減筆大寫意,形成“滌盡俗生,風神獨具”的自我風貌,咫幅墨間儼然透映出一派書畫大家之氣息。藍有智于建國前從省立藝專畢業,數十年臨池不輟、致力于繪事,成為國內著名的工藝美術師。他送給父親的“彩蝶芬芳”和“花叢雙鳥”,麗而不俗,香而不艷,無論是釆花的飛蝶,還是觀花的雀兒,既有工筆之精細,又有寫意之雋永,讓人美不勝收。余笛是在抗戰勝利后考入北平京華美專,建國前夕參軍到西北畫報社工作,與黃胄一起負責部隊文化宣傳工作,由此成為摯友。大半生工花鳥,晚年有相當精力畫馬,他送給父親的“一馬當先”,奔馳如風,英姿灑脫,飄舞的鬃毛和馬尾隨之飛揚,為整幅畫面平添了幾分動感和奔放的情懷,而妙筆之下清朗淡雅的用墨又給奔馬以空靈、剛勁的氣息。周稷是四川廣安人,早年入讀上海美專,師從潘天壽、劉海粟,畢業后回成都創辦了四川美術??茖W校,并與四川旅滬畫家陳靖業、蒲宣三等人發起成立了峨眉畫會。徐悲鴻稱贊周稷“生平最精水彩畫”,“又能削繁成簡,妙造自然,于全景大規模之處置最擅勝場”。“所至攝取自然之美收于腕底,頻年成績至為豐滿,因欲就教于當世君子”。周稷不顧81歲高齡登臨黃山,在匯集了峰、石、塢、臺、松、云奇景的北海景區,以他擅長的水彩描繪了此處群峰峻峭,云霧縹緲,松林郁郁蔥蔥,遠天照落霞光的人間仙境。畫幅雖小,卻有“始信黃山天下奇”之氣象萬千,稱得上是周老晚年力作,他送與父親存念,道出藝術家一番深情。西蜀書法家楊子長,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就聲名鵲起,青城山上清宮“紫氣東來”牌匾即為他1945年所寫。新中國成立后更是成為當地有影響的文化人,位于寶瓶口下游和岷江的內江之上的南橋,自古就有“灌城之南,離堆之下,有橋嶷然”的美稱,其“南橋”匾額也是在該橋重建之后為他所寫。楊老在九旬高壽,為父親揮筆寫下“鳳皇千仞,鷦鷯一枝”八個大字,雖見手腕微顫,但用墨功力不減,尤以借用莊子《逍遙游》名句意味深長,這在今天看來更有現實意義。被稱為巴蜀畫派有影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謝季筠,曾拜師劉孟伉、羅祥止等名家潛心研習,信奉入于他人與入于古人皆非我也,遵循動者生之象、靜者死之形的藝術思維,成為一位追求個性頗有才藝的書法家。他將東晉著名醫藥學家葛洪的詩句書贈父親,是為傳承國粹寶藏,更是崇尚民族美德。這幾位以山水見長的藝術家傾情于筆墨之中,表達出他們與父親的友誼同樣是山高水長。

(五)

最讓父親生前津津樂道的是,以李道熙老先生領銜的樂山畫家群體,都有力作相贈,友誼極為深厚。樂山又稱嘉州,水美地靈,人文薈萃,才俊輩出,自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成立了我國第一個民間的專業的“嘉州畫院”,其書畫相彰、雄渾雅健、樸拙空靈的風格被黃胄等稱為“嘉州畫派”,李道熙則參與創辦這個畫院,自然也成為“嘉州畫派”的代表人物。李老早年師從嶺南派著名畫家梁又銘,后得豐子愷、董壽平等指授,書畫并舉,直入堂奧并自成體格。他送給父親一幅梅花并書寫題記:“古往今來,畫梅者多也,詠梅者亦不少。蓋梅格調崇高,花清香而典雅,艷而不俗。眾芳零落時,獨傲霜開放,枝干挺拔,縱橫交錯,令人陶醉”。賞花嚼字,其梅高古整肅、簡約凝練、清新爽利,而文是對梅花品格的贊美,更是對大千世界物欲橫流,保持做人操守品行的感嘆。由畫入心,可見李老與父親在精神上的交流。另一位嘉州畫壇老人袁雅誼,年輕時求學于重慶國立藝專,親聆豐子愷、呂風子教誨,耳聞目睹前輩大師行為風范,一生畫虎,藝融中西,構圖飽滿,虛而不空。他曾對父親說,人們對虎向來有一種偏見,往往忽略了它還有可愛的一面。因此,他畫虎不僅是筆墨之愛,還想給社會傳遞一個信息,虎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是人類的朋友,一樣需要和諧相處。袁老送給父親一幅上山虎,工筆精描,氣韻生動,既有撼山林之感,又有仁愛之情趣。尤其畫上題字“虎踞龍盤今勝昔”,頗有一些何紹基運墨之遒勁,真的是相得益彰錦上添花。還有趙典強、吳耀、柯少全幾位嘉州畫派的中堅力量,都以山水勝景作畫送予父親。這些踏著前輩畫家腳印的來者,順應了當代人觀察事物的眼光,增加了自身作品的繪畫性因素,無論從物象的造型和章法的構成,都向著現實情境進行了有機的重組,既能從中看到新時代之新氣象,也能嗅到傳統法度之古意,獨具新意與古意盎然,都被他們渾化無跡地統一在了一起。

(六)

縱覽父親的收藏,有一位署名“”的畫家不能不說。他送給父親的畫有四幅,都是山水,或泊舟泛舟,或亭臺樓閣,人物遠近皆為古人,尺幅都不大,但每幅均有題詩,時間大致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1984年這幅為湖光山色,似一種鳥瞰的全景畫,詩為“煙波浩瀚遠接天,洞庭湖畔翠屏連,依家自有情歌曲,不羨西湖唱采蓮”。1987年有三幅,一幅為山峽覽勝,遠近高低,幽深空靈,配詩“我欲尋勝最高頂,踏遍翠微萬重峰”,把小人物之大抱負和盤道出;另一幅為醉臥江舟,妙在那只葫蘆,酒已盡卻有余香,夢醒時分,“雖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保贿€有一幅撫琴山谷,似能聽見溝壑共鳴,“空山小經幽,曲澗冷泉流。猿鶴招今雨,藤花落古秋。琴音清洗耳,薜蘿拂當頭?!笔菫轭}詩,實乃心境。這些畫面皆是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表達出獨享一方寧靜的閑情逸致,尤其在當時那個國門初啟八面來風的年代,雖不乏有一些自嘲意味,但在相當程度上折射了畫家一心專注藝事,不被外界雜音分神的執著之志、沉潛之心和寧靜之態。遺憾的是,我年邁的母親忘記了“”的真名實姓,我只能以作畫落款在內江、印章刻字為“江淵”這個線索,廣泛查尋這個區域的畫家,但至今仍無答案,無奈之中卻有一種感覺涌上心來,好像這位自稱“”的畫家聽到了我的呼喚,他和我的父母本來就不陌生,如今友情又在畫中山水蕩漾延伸。

父親正是抱著這樣一種平常心和真性情,從一開始就出于十分純粹的目的,即對傳統文化的濃厚興趣和個人愛好,從不計較書畫者的名譽地位,只看重力透紙背的情懷和友誼。藝術本有高低,官場也講大小,父親對人對作品卻不分三六九等,向來一視同仁,有時甚至因對某一位友人遭遇不幸的同情心而更偏愛他的作品。多年前,我看見父親整理一些散放的字畫,曾問過他,這些東西有價值嗎?記得當時父親的回答是,無論作者是誰,只要他是用心寫的畫的,你又真心喜歡,那就有價值。如今回想起父親的這番話,我才真正體會到他說的價值蘊含的深刻內涵。在他所結交的書畫作者中,專業的藝術家還是少數,大多是肩負公務的干部、救死扶傷的醫生和教書育人的老師,還有一些老人安居僻壤而遠離鬧市,心靜如水,甘于寂寞,把書畫當作是一種修身養性的途徑,在研習鑒賞的過程中汲取文化的營養,在認識并創造美的實踐中接受滋潤熏陶。這正是父親與他們最大的契合點,使他們交流無障礙,思想能溝通,感情好融入,真的是書畫為媒,友誼為先,遠離了官場、商場和名利場的氣味,保持了民族文化自然樸素、惇厚無華的品質,并內化為他們崇真、向善和唯美的人生。在父親的鮐背之年,雖身體尚好,但已很少出門了。于是,他收藏的這些書畫,就成了他回憶往事,與老友們敘舊的談資。父親經常在他的那間陋室,興致來了就與母親一起,把書畫一一展開,徜徉在屬于他們的這個百花園里,盡情享受審美和友情帶來的愉悅,給他們晚年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的色彩和樂趣。如今,父親和他的那些老友們又在另一個世界相聚了,有這么多的書畫相伴,還有這么厚重的友情相依,肯定不會感到寂寞,還會過得無拘無束自在快樂。

(本文作者系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原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

編輯:楊嵐

關鍵詞:父親 書畫 董老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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