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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燕子呢喃

2020年06月22日 10:52 | 作者:杜毅 | 來源:人民政協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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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春寒未盡,燕子銜春歸巢。早飯后,我坐在藍色童話般的客廳沙發里,環顧四周:壁爐上方,寶藍色墻上是一幀爸媽最后合影遺照;客廳的兩個角落,一對裝飾櫥里,站著兩個藍裙、長發的芭比娃娃;玻璃茶幾上,藍色大肚花瓶里,稀有的藍玫瑰綻放;花瓶旁,我的手機里童聲唱著:“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若不是“疫情”擾人和突發的不幸,我的晚境,歲月靜好。

我把稿紙鋪展膝上,寫上本文題目,尚未完全沉入往事如煙。忽聽廚房里,廚娘把瓷盤碰落地上,這一聲脆響,我思緒立即定格在:抗戰勝利,媽媽攜護幼小、有病的我們姐、弟、妹三人從新疆回到上海的那段日子。回滬后才驚悉,“九一八”后,爸爸在上海、江西、武漢、云南艱難建起來的四個新瓷廠,其全部經費都被楊姓總經理席卷一空,下落不明;殺害爸爸的兇手盛世才同時置我們于病殤;爸媽上海舊居,又遭重慶“接收大員”霸占——當時政局青黃不接,我們陷入貧病交迫,流離失所。新中國成立前夕,一家遠親飛離大陸,我們住進了他們的空樓。這天下午,媽媽外出,為我們的結核病,募集營養費,維持生命(當時此病無藥)。傍晚尚未回來,我雖還小,也知擔心,媽媽會否又遭到冷遇而傷心、絕望。這時,聽到起居室里一聲脆響,我疾步走進,看到三歲不到的小妹,正站在高高的凳上,手僵在書架頂端——地板上,靚麗的大朵牡丹花瓷盤,已成為幾塊碎片。我小心扶她下來,告訴她:這是爸爸云南瓷廠的藝術精品,名揚國外,一套盤子已上了英國女王盛大宴會的餐桌。這只就是鎮廠之寶。小妹可憐巴巴,顯出難得的膽怯。這時,媽媽回來出現在房門口,我怕媽媽心情雪上加霜,遷怒小妹,便用身體擋住她,急忙說:“媽媽,我不小心,把紀念品打碎了。”媽媽一時呆怔,盯著地上的“碎牡丹”。不料,小妹一陣風竄到我身前:“姐姐撒謊,是我闖的禍!”看到她一副小英雄就義的架勢,媽媽笑了。拉她同坐到長椅上,問:“為什么爬那么高?”,她回答:“我想偷餅干。餅干盒子是空的,盤子一閃滑下來了。”“為什么要偷餅干?”“我餓。”把妹妹抱在膝蓋上,媽媽終于流下了眼淚:“都怪媽媽無能,沒有讓你們過上吃飽的日子,媽媽明天一定再出去努力。”

第二天,媽媽帶我去了離我們住處不遠的一家“信勝面包店。”媽媽還有衣物可典當之時,常去這家面包店給我們買牛奶面包等,店長熱情接待:“我很景仰杜先生,您這三個娃娃很可憐,這病是治不好的呀。”這次媽媽說明來意,想賒賬一段時間,店長一口答應。媽媽致謝,拉我走出店門時,店長又追出來問:“還要不要一些水果啊?”

此后云舒云卷,花落花開,盼來解放,轉眼又迎來改革開放。但1990年12月1日,至今我都能感到,那是多少冬季里最冷的一天!清晨,弟弟喊我,說他上腹部劇烈疼痛,不斷嚎叫:“痛死我啦……”我慌急電話詢問瑞金醫院一位熟悉的醫生。她說:“像是急性胰腺壞死。馬上送醫院手術,否則后果不堪設想。”我把醫生意見轉告弟弟,勸他起床,坐上藤椅,我和保姆好抬他到樓下,妹妹打電話在叫救護車。弟弟求我: “姐姐,千萬不能讓我坐起來,我一坐起來就會死了。” 我知道胰腺壞死,不及時治療,后果就是死亡。在弟弟哀求、呼痛中,我還是與保姆艱難地把他抬到樓下。就在這時,他口吐白沫,頭往后一仰,人事不知。我以為他痛昏過去了,等不及救護車,把弟弟塞進了出租車踏腳處,因為實在扶不上座位。汽車雙燈跳閃,一路向崗警示意,紅燈予以放行。到了醫院,監護儀上,弟弟生命體征一線水平。醫生宣告:“患者杜任半小時前已經死亡。”我站在急診室,感到天地一片白茫茫,不知身在何處。恍惚聽到,后趕來的小妹慟哭,她拉著弟弟手臂,說他還有體溫,死也不肯送太平間。突然驚醒,我需要盡快趕回家,以防肺癌大手術半年后的媽媽,也會掙扎趕來醫院看小弟。不知潛意識中有什么準備,還是因驚駭,痛楚被鎮住了,我沒有一滴眼淚,面帶微笑稟告媽媽:小弟因天氣太冷,心血管痙攣,引發絞痛,已經住進醫院,吊針、服藥,小妹陪他吃午飯。媽媽露出寬慰笑容。

入夜,我是媽媽大手術后的夜班護理。看到慘白的月色,照著一雙血手在窗外滴血,那就是我的手!如果我不把弟弟硬拖出去,而是請醫生到家里給他吊針,他不會死。是我這個親姐姐殺了他,而且一害兩命。媽媽古稀之年,一側全肺切除,經常窒息,靠吸氧支撐,怎么能再經得起“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的重創擊打。我通宵看著窗外血手滴血,一滴,兩滴…… 第二天一早,我把媽媽和同在病中的小妹,托付給正在休假的鄰居女醫生,自己踉蹌去了那時的希爾頓酒店咖啡廳,買了一杯咖啡也不喝,坐在那兒直勾勾的一天都在看人來人往,感受一點人間氣息。一連三天,白天盯著咖啡,夜里看著血手,不吃不喝不睡。小妹看到我形銷骨立,兩眼呆滯。她不顧發燒38.7度,徑直去了瑞金醫院,要求為哥哥(杜任)做尸體解剖。報告出來:“大面積心肌梗塞致死”。醫生向妹妹解釋:患者年輕,血管堵塞如此嚴重,也屬罕見,很是遺憾。聽到這一結論,我仍處傷痛,但妹妹的舉措,解開了我自責誤殺胞弟、慈母的內心死結,阻止了我徹底崩潰。

1999年,又遇“禍不單行”之年。媽媽罹患第二個癌癥,痛苦離世。“媽媽,月亮之下,有了你,我才有家”這首歌伴隨著永感身在旅途中的我和妹妹,無限哀思地又回到了香港。到港第三天,我們在趕往與引資外商和國外銀行洽談第二個電力項目貸款問題的途中,遭遇車禍。我被撞裂右側顱骨及頜面,眼鼻大量出血;妹妹也頭皮、雙腿流血。她自認為自己是外傷,忍痛指揮救護車送我去急診。按當時我們香港公司的經濟狀況——雖然成功了第一個水的基礎設施項目,因過程太長,收到咨詢費時,已是寅吃卯糧,利潤所剩無多。只能送有福利待遇的大眾醫院。小妹看到我出血過猛,喉頭嗆有凝血,已近窒息,她毅然送我進了“貴族醫院”。為我找到最好的頭顱外科專家,再配上一流的美容外科醫生,進行聯合手術。我很快脫離生命危險,臉上亦無毀容傷疤。這是因為采用了當時國際上最先進的技術,口腔內操作縫合。不幸的是:為我的天價住院、手術費,小妹奔走借貸,勞累,緊張,她傷口感染,宿病加重,從“腎功能不全”進入“尿毒癥”。港友和公司同仁紛紛慨嘆:杜穎天賦多才,命運卻多舛。作為遺腹女,降生在新疆牢房,襁褓中險遭扼殺,終生病苦纏身。抱病學習,帶病工作,成就斐然,生命縮水。她愛美、愛笑,言語表情稚嫩純真,永遠不成熟的一個姣姣女。面臨電閃雷擊,她搖身一變,成了娘子軍主帥。在引進外資,投建祖國建設,復雜多變的商戰場上,她冰雪聰明,不按常規出牌,組合祭出商招,屢次力挽狂瀾,反敗為勝。只是她的病情與成功呈反比,每況日下。2011年在被“死馬當活馬醫”換腎后,她默默退坐輪椅,依然如影隨形,甘心做我的得力助手。我一個眼色,一次揚眉,無需語言,她配合緊密。大家都笑侃:“兩姐妹合轍押韻,形同一人”。在我撰寫弘揚愛國主義精神,宣傳正能量的文章時,她及時送上所需史料,外加幾條“金句”,還注上“不是要讓你照抄,而是啟迪靈感。”

2016年,小妹患腦梗后,心肺胰腎各臟器都在衰竭。在她生命倒計時的日子里,每當看到我腰疾熱敷很枯悶時,她總會搬一只凳,坐在我浴盆對面,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英國偵探小說女王阿加莎的作品,再小的細節,小妹都不會漏掉:大偵探波羅,一天早上在對鏡刷牙,一條毒蛇被兇手偷放在洗漱臺下。毒蛇迅速而悄沒聲息地順著波羅的厚睡衣往上爬,一點一點上移,眼看就要纏咬到波羅的喉部。波羅則邊刷牙邊出神思考案情…… 我聽得毛骨悚然,忽然暗忖:日后,如果小妹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那時再回憶起這一幕,將是何等傷感、淚滴。而今,不幸被我一念成讖。

去年小妹最后一次住院,事先醫生告知:她后腦有一極小范圍的腦梗,只需住院吊五天針,即可出院。小妹還說:“不要帶很多東西,我幾天就回來了。”不料輪椅推出家門,妹妹再也沒有能回到這個我們兩姐妹的家——精致的藍色小屋。她住院吊針兩周后,病勢日沉,已不能自主翻身,一刻也不能離開氧氣管。忍受著疾病和各種檢查的巨大痛苦,幾次昏厥過去。剛剛醒來,她又會露出萌萌的笑容,讓關愛她的醫護人員大大松一口氣。只要我坐在她床邊,她就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沒有太多語言,白皙的臉上,滿滿都是不安、不舍的笑容。領導人和朋友們來探望時,她會努力笑得燦如桃花。

一天夜里,她安靜地說:“我若再不死,就要把護理我的‘家人’都累死了。”又轉頭對我說:“姐姐,你明年會有更重的負擔。”我問:“為什么?”她回答:“假如我今年還不死的話。”我黯然預感不祥。三天后2019年10月23日,妹妹帶著感激和眷戀,終于撒手人寰。那天清晨,當搶救的醫生艱難的說出: “小妹(大家對她的愛稱)已經死亡。”在場的女性都哭了,唯獨我這個胞姐沒有一滴眼淚。我還在手機里向院領導,向主任醫師逐位呼求:“救救小妹”;推進太平間,放在冰格子里了,我還鼓勵小妹:“你一生創造了三次生命奇跡,這次再創造一個更大的,死而復生!”;我一再推遲送小妹去殯儀館,為的是每天去太平間還能與她說說話;呼喚她早日歸來。我不敢面對現實,我不承認小妹永遠不會回來了。待到小妹落葬,大家都說:“杜穎入土為安了”,我卻感到窒息、不安:萬一小妹再醒過來,爬不出水泥地,不是又憋死了么?我坐在小妹新墳頭,輪椅上淚思:我與小妹本是一雙筷子,如今只剩下一根了,還成筷子么?一件衣服,沒有了一只袖子,還能穿么?觸目傷懷,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我又滑向崩潰邊緣。這次再也沒有小妹來拯救我了……

回到家里,中央、上海組織上領導,海內外親友,每天從早到晚,輪班,川流不息,來看我、陪我、勸我、開導我。不能來的,我手機里也全是他(她)們的溫言慰語。門鈴聲、手機聲,聲聲都是我的救星。我自勉:一根筷子,我也要挺立!只是每晚我洗漱畢,還會親手清洗小妹已半年多不用的漱口杯。我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再用了,我仍用心地仔細洗刷。我如今還能再為小妹做些什么呢?淚水與洗杯子的熱水長流。一晚,我忽然不哭了,因為我發現洗杯還能觸摸到小妹的一絲氣息。時常我還會坐在小妹床前,對她說很多知心話。近幾日與她商量的是:我身后的安排。我們一家人都走了,也還是想為社會留下一點回饋、善舉,這也是小妹活著時的心愿,同時繼續宣傳爸爸為國情深,毀家報國的情懷和事跡,正像古人所說“死而不亡者壽”,推動“后浪,奔涌吧”!

我坐在藍色小屋沙發里,斜望過去就能看到小妹的臥室。服侍了她十年的“家人”為小妹新添了怒放的綠蘿;五彩的玫瑰;搖曳有致的吊蘭。我手機“小燕子”的歌曲,也反復演唱,到了尾聲:“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天上人間,燕子呢喃。

編輯:劉暢

關鍵詞:小妹 媽媽 妹妹 弟弟 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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