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哪怕炎熱和大雨，你們也要穿著學位服挺身而立。”在日前舉行的北京協和醫學院2018屆畢業典禮上，全國政協常委、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王辰院校長發表了精彩演講。在演講中，王辰院士對醫學、醫學生培養，以及醫學界知識分子的使命和擔當都進行了深入思考。根據王辰院校長的演講內容，本報記者整理了本篇文稿。

今天是一個特殊且重要的日子，這個地方也是一個特殊且重要的地點。東單三條九號院，在這個北京協和醫學院坐落的被醫學界視為圣所圣殿的地方，同學們就要結束學業。這里既是一個節點，也是一個起航點。大家知道，不管協和在歷史上怎樣，現在怎樣，不管它或是光輝，或是蒙塵，協和都有它特殊的含義。你們過去是協和的學生，今天是協和的畢業生，將來是協和的校友。協和的痕跡，會一輩子融入你們的血液，注入你們的人生。

協和醫學院培養的是和醫學有關的人才，醫學也有它特殊的含義。所以今天我想和大家談三點：第一點，談談醫學；第二點，關于你們；第三點，說說學校。

醫學遠不止是科學，醫學是“多學”

首先，關于醫學。醫學，是人類社會產生的一門很特殊的學問。它的目的是讓人在人生過程中能夠減少病痛，延長生命，提高健康水平。而它的手段也是多元的，絕不僅僅是我們所慣常采用的生物學手段。回顧醫學發展歷程，實際上從遠古時代，醫學就已為人類自覺或不自覺地應用到防治和解除病痛、維護健康、延長生命的過程中。最初人們有這樣的追求和需求時，對醫學規律還缺乏認識，因而那時采取的手段，只能用主觀意愿緩解病痛，于是產生了第一個醫學模式，即所謂古代神靈主義醫學模式。神靈主義跟宗教有關系，甚至跟巫術有關系，跟精神心理上的暗示也有關系。但它確實對轉移、減輕人的病痛有幫助，使人在忍受軀體之痛的時候在精神上有所緩解，甚至通過信奉的手段，使軀體能夠更堅韌地忍受病痛。

后來，醫學跟人文科學，特別是哲學產生了更好的結合，形成了自然哲學醫學模式。希波克拉底、中國古代先哲等在醫學領域的思辨，多是以哲學思考醫學問題的體現。他們的智慧賦予了醫學過去輝煌的歷史，至今仍然照耀著醫學的路程，也指引著醫學未來的前進方向。所以，人文科學跟醫學是一脈相承的。人的精神和心靈是需要照護的，患者尤其如此。而照護的提供者，如醫生或護士或藥師，或醫學規律的發現者，須深諳此道，深明此理，才能成為一個高水平的照護者。

再后來，發現醫學和化學、生物學密切關聯，化學后來又主要以生物化學的形式融入了生物學。醫學與化學、生物學的結合，代表了醫學與科學的結合，醫學自此插上了科學的翅膀。這種結合，尤其是近一二百年來的結合，使醫學出現了突飛猛進的進展。但值得關注的是，這也滋長出一種技術主義傾向，一種科學代表了醫學一切的傾向。醫學是科學，但科學不是人類知識的全部，也不是醫學的全部。醫學要倚重科學，科學是醫學至為重要的基礎，但醫學還有更廣博的內容。我們必須把握住科學最前沿的東西，這一輩子都不能落后。因為醫學跟人類最根本的終極利益是一致的，人類總是將處于科學最前沿的東西應用于醫學。對科學的掌握，是對大家的一個基本要求。但是大家要記住，醫學遠不止是科學。

現在,生物學跟醫學有著千絲萬縷的、密不可分的、水乳交融的重要聯系。與此同時，現在醫學和工學、信息學也已經產生了深厚的聯系。我們不能僅關注生物學，也要注意到醫學與工學和信息學的結合已經越來越像與生物學的結合一樣，構成了醫學的主體性部分。醫工結合、醫信結合，也已成為醫學發展的重要方面。

除上述人文、化學、生物學、工學、信息學等學科與知識外，幾乎人類所有的知識和感悟都與醫學有關，包括可稱其為科學和學問體系的，或不可稱其為科學和學問體系的。如一些民俗的東西和社會現象，都會在醫學中有所表現和體現，它們都是醫學及其實踐的組成部分。

由此看來，醫學是“多學”，其幾乎包括人類知識的全部，涉及人類實踐的所有。問題是，醫學院難以承擔這樣的教學，讓每名醫學生都掌握如此廣博的學問。解決出路何在？只能是從醫學教育模式上加以解決，提升醫生群體的多學科素養，如我一會兒要講到的“4+4”學制改革。

醫學畢業生要有激情、眼界和擔當

第二點，關于你們。你們現在戴上一頂桂冠，這個桂冠是協和的畢業生。我作為一名醫生，一名教師，作為協和的校長，對協和的歷史淵源、歷史積淀，以及它在歷史上所達到的后人很難企及的高度，深懷尊崇和景仰之心。同時，協和，包括協和的每一個人，無論教師和學生，也到了一個應該認真地思考自己，一個要努力地做到能夠不愧對歷史、更彰顯未來的階段。協和人既要以先人前人的成績為傲，更要樹立能夠光宗耀祖之心。我們不能只是在歷史的蔭蔽之下，享受著前人所帶給我們的桂冠，而我們自己并沒有給協和增加更多的榮耀，甚至消耗了這種榮耀。協和的榮耀是一代一代人所累積起來的，而協和的未來，就是靠今朝今夕站在這里的2018屆的同學們，以及我們所有的老師和同學們支撐起來的。

請大家記住2018屆這個節點。此前，是你們學習的階段，主要是受人類恩惠和教育的階段；而今后，是你們真正地奉獻于社會，對社會、事業、單位、他人負責任的階段，這就是“屆”和畢業節點的一個重要涵義。

你們一定要真正知道，你們是知識分子，是醫學界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對人類的涵義不一樣，醫學界知識分子的涵義尤其不同。中華民族在實現復興的過程中要特別強調知識分子的概念和作用，并動員知識分子的擔當。什么是知識分子？是人類中掌握了知識，人類中有教養，有睿智的思想，且對人類有所擔負的人群。知識分子有以下幾個特點，雖不全面但很重要。

一是要有Passion，就是熱情，激情。協和的學生們眼睛里有沒有Passion？我現在望去，在大家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Passion，看到了不同同學不同的眼神。我希望所有的協和畢業生眼睛里都應該有圣潔的光，內心始終有熱情燃燒。這個燃燒不是在校長講話的現在和未來的兩個小時之內，而是真正地轉化成這一輩子能夠始終激蕩內心的熱情。這種激情和熱情是至關重要的，是成就人生，奉獻社會及他人最重要的泉源。在Passion的問題上，我覺得協和的畢業生應當有特殊的熱情，特殊的對事業的執守。

二是必須有Vision。這個Vision就是眼界，就是理想，就是所說的愿景。你自己想如何成就，想把自己定位在什么位置上，將來朝哪個方向去努力，就是你的Vision。Vision要想明白的是，從最具體的一步一步職業規劃，到我們的未來，你到底把自己的人生定位在什么位置上，這都是重要的Vision，要有所領悟，有所策劃。我想對大家說，文學是成就你們的Passion、Vision的重要路徑，文學可以導引人生。要多讀點書，記住高爾基講的，“熱愛書吧，那是人類知識的泉源！只有知識才有用的，只有它才能夠使我們在精神上成為堅強、忠誠和有理智的人，成為能夠真正愛人類、尊重人類勞動，衷心地欣賞人類那不間斷的偉大勞動所產生的美好果實的人。”作為知識分子，讀書能使你避免很多日常庸俗和消極的東西，使你成為高尚的人。

三是必須有Mission，即承擔使命。使命是至關重要的，有了Passion，有了Vision，有了Mission，覺得自己應當對社會有所擔當的時候，人就會做出更多的事情。大家要知道，一個有擔當的人才會是受人尊重的人，盡管你要經歷困苦。一個一天到晚溜肩膀耍滑頭的人，是一定不會被他人和社會所承認的。

協和是要有精神的。但協和的精神絕不是唯我獨尊，不是一覽眾山小的淺薄，而是思想上的自由和原則，行為上的擔當和執守。協和講求質樸，講求實事求是，像徐特立所講的“不自以為是”。所以你們還要做一個謙卑、謙恭、謙和的人，現在你們應該是謙恭，再成熟一些后會變得謙和，但永遠沒有比謙和更高的層次了。你們不要拿架子，不要裝腔作勢。你們就是一個平和的人，哪怕你們成為國家領導人，成為諾獎獲得者也是如此。內心的強大和自尊才能夠讓人家感到如沐春風，才能夠外顯為一番大家的質樸和謙和。拿姿作態、搔首弄姿，是小知識分子的體現。

今天是你們畢業的重要日子。很抱歉，我們的老師們著裝并不是特別正式，不是老師們不認真，是我們有關的管理部門沒有認真要求。但值此重要的儀式性場合，協和應當有自己的氣度，應當有自己的儀式感。今天是一個炎熱的日子，已經入伏了，大家穿著厚重的學位服，很多同學把帽子摘下來了，當做扇子。但我所希望的協和畢業生，應當是哪怕暑熱難耐，或是下著瓢潑大雨，也是穿著學位服挺身而立的人。炎熱和大雨好比現實的條件和困苦，而你們穿著學位服挺身而立，任由汗流浹背，任由冷雨凄風，就是你們作為知識分子的信仰、意志和你們所崇仰的協和精神的體現和寫照。這種“形式”，這種精神是需要的，這就是至虛而至實的文化。

“4+4”學制滿足了醫學兩個條件：體現了醫學的多學科性；設立了通攬天下英才從醫的機制

第三點，關于學校。學校在歷史上有它的榮耀，在未來更應當有它的光榮，我們會為此努力。

協和醫學院，未來一定要秉承醫學教育規律發展。我剛才講醫學是“多學”，這就要求每個同學都應該有多學科的背景知識。但現實告訴我們，讓一個人在理工農生宗教文學各個方面都去精通，是不現實的。因此，人類必須設計一個滿足醫學多學特點的教育方式，而這種教育方式在上世紀初的《弗萊克斯納報告》(FlexnerReport)中已經提出來了。《弗萊克斯納報告》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強調臨床，另外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強調“4+4”體制的設置。

所謂“4+4”體制，前面一個“4”是指任何本科專業背景的學生，滿足一定的醫預科基本條件之后都可以報考醫學院，醫學院從中進行選擇。它的一個作用是使多學科背景的學生可以進入醫學領域，它的另外一個作用就是在各個專業優秀生中吸引、選擇一些最優秀的學生學醫。這不是醫生自恃太高，不是醫學這個行當自恃太高，而是因為醫學太關乎人類的根本和終極利益——生命和健康。所以，“4+4”模式滿足了醫學兩個條件：第一，是以人力所能及的方式設計、體現了醫學的多學科性；第二，是設立了可以通攬天下各專業精英人才從醫的機制。當醫學院同學來源于不同的本科專業背景時，不同學科所訓練成的學術思維、學術習慣，將在他們的醫學生階段，在未來醫學生成為醫生或者其他醫學科技人員或者衛生管理人員的時候，這些多學科基因會在不同的階段、以不同的形式表達出來。這種表達是在醫生個體和醫學界群體中的交融表達，避免了個體表達的不足和有限性。醫生群體中融入了多學科的基因，這一群體就會成為一個承載了人類所能夠承載最豐厚知識的群體，最堪當使命，也必然會最為社會所尊重。這就是“4+4”學制的妙處。學校會積極對院校教育進行“4+4”學制的改革。對于畢業后教育和繼續教育，學校也會有所部署推進。

協和醫學院的重要特點是院校合一。院校合一賦予了中國醫學科學院和協和醫學院無與倫比的優勢。按照中央部署，中國醫學科學院要建設國家醫學科技創新體系，醫科院和協和醫學院成為其核心基地。這就是你們母校的未來。

老師是最用心呵護你們的人，要記住老師們。師生關系，是人類非血緣關系中的類血緣關系。師生情誼，也包括了更廣泛的涵義。師生和同學關系是否筑得牢固，是考驗一個人的思想品德和待人處事的重要方面。

預祝大家在未來的人生和事業中，身體是健康的，家庭是幸福的，事業是成功的！

（王辰：全國政協常委，中國工程院副院長、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學院院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