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8點多，正在買菜的顧愛萍接到一個電話，感覺一下子蒙了，她被告知自己的兒子顧健在醫院交接班時突然暈倒，情況十分危急，已送入急救室搶救。

兩個多小時后，顧健搶救無效死亡，死因是心源性猝死。

1993年出生的顧健是江蘇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研二學生，出事前在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參加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這是醫學生成為正式醫務工作者的必經之路，下文簡稱“規培”——記者住)，在呼吸內科輪訓。

顧健的身體素質能否參加規培？其輪休制度是否合理？規培生猝死能否認定為工傷死亡？顧健的家人認為，作為在校學生，顧健在規培醫院值班約14小時后猝死，學校和醫院理應負責，認定顧健為工傷死亡。但校方和院方對此有不同意見。

出事前5天血常規檢查指標偏高

顧健的表哥楊一明說，選擇當醫生是小顧長期以來的夢想，因為他覺得“這個職業能救死扶傷”，家里也很支持。顧健曾患有先天性室間隔缺損(先天性心臟病的一種——記者注)，但初中時到中國醫學科學院阜外醫院進行了手術，恢復良好，也順利通過了江蘇大學的各項研究生入學體檢。

從研究生一年級開始，顧健就到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參加規培。母親顧愛萍已退休，便在鎮江租房照顧兒子起居。

根據官網資料，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又名江蘇大學附屬人民醫院，是一所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臨床醫技科室60多個，核定床位1500張，年完成門急診診療病人140余萬人次。

顧愛萍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3月24日，顧健下午值完班回家后很疲憊，靜靜坐在椅子上，雙眼緊閉，不愿多說話，“感覺他身體不太舒服。”

看到這樣的情形，因顧健第二天上午要值班，顧愛萍便讓兒子請假，去離宿舍更近的江蘇大學附屬醫院進行血常規檢查。顧健的家人說，對于顧健的請假，新的帶教老師和其他規培生“不太開心”，甚至還打電話催他值班。

楊一明說，顧健的血液檢查結果顯示一些項目較正常值偏高，醫生建議要多休息，別有太大壓力。

3月29日，再次輪到顧健值班。顧愛萍回憶說，兒子對她笑著說“這次不好意思再請假了”，便于當天晚上6點鐘左右前往醫院值班。誰也沒想到的，次日上午8點，悲劇發生。

陳偉(化名)是該院的一名主治醫師，對顧健的印象是“踏實，有責任感，也比較拼”。他回憶說，有一次另外一名規培生沒把任務完成好，剛值完班的顧健還花了1個多小時幫那名規培生一起把需要的材料整理清楚才回家休息。

在顧健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陳偉還曾經在走廊上遇到顧健。“我叫他第一聲的時候他沒回我，后來與他打了招呼，覺得他神情有些恍惚，我便讓他值完班回去后好好休息。”

猝死者的身體素質能否參加規培

鎮江市第一人民醫院負責人在接受采訪時提出，他們是在搶救顧健的過程中，第一次知道他有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史并患有肺動脈高壓。而且顧健是江蘇大學的學生，其學籍、檔案均由校方管理，處理此事的主體單位應為校方，院方在其出事后已積極配合校方處理相關善后事宜。

那么，曾經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顧健是否可以考取醫學類研究生，并承擔規培任務呢？

江蘇大學黨委宣傳部一位工作人員表示，校方在錄取顧健時，確實知道他有先天性心臟病史，但本著尊重考生的原則，認為經過手術，其身體狀況不影響學業和實習的正常進行。

對于顧健患有肺動脈高壓的情況，顧健家人并不否認，但他們同時強調，如果學校和醫院覺得顧健不合適到醫院規培，就應該事先告訴他，既然通過了學校各項體檢，就意味著他是可以實習的。“而且顧健本人手術后恢復較好，與正常人無異。”

顧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學同學也證實，顧健在初高中上體育課時從沒逃過課，上課表現很正常，體育測試分數也不錯。“按照他這么多年的行為表現，我認為他的身體支撐得了正常強度的工作。”

“目前大部分醫療機構并未禁止曾患過心臟病但完成手術的人士從事醫務工作。”福建醫科大學附屬協和醫院心外科主任醫師王齊敏認為，從理論上說，先天性室間隔缺損患者小的時候缺損面積較小，較早手術對血流動力學影響不大，恢復較好，但會在運動能力、承受力和耐力等功能上有所差異，尤其是患有肺動脈高壓更需注意。

此外，顧家還提出由于顧健的帶教醫生李醫生休婚假，顧健在猝死前一天晚上是被院方單獨安排值班并開出處方，醫院涉嫌非法行醫，他們希望能公開小顧在值班期間的監控視頻以及開出的處方。但院方予以否認，并表示這些材料按規定只能提交給公檢法部門。

對于這樣的爭議，北京眾再成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宋中清建議通過法律途徑促使相關證據公開。“規培生只能在執業醫師指導下進行臨床實習，不得獨立從事臨床活動。因此醫院是否安排死者獨立開展工作是涉及到非法行醫和責任認定的關鍵要素。”

規培生輪休制度是否合理

顧健在規培期間，多次通過微信朋友圈在不同時段發布加班的工作狀態。

2017年3月24日20時09分，顧健發文說：“最羨慕那些朝九晚五、有雙休、享受法定假期的人”；10月6日11時56分，顧健說，“28小時班，一刻不停寫病歷，開藥方，收病人，抽血，睡不到三個鐘頭”……

顧愛萍說，顧健在醫院規培期間，平均每天值班14個小時以上，多的時候甚至達到20小時。

與顧健一同參加規培的小雨(化名)也向記者證實，在醫院值班10多個小時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像ICU這樣的科室，有時值班快要結束時，又來了需急救的病人，再繼續工作幾個小時也很正常。

因此，顧家對醫院的值班安排和輪休制度提出質疑，認為顧健猝死與其承擔的高強度值班工作有關。此外，在小顧出事前的這段時間，李醫生的值班任務由另一名醫生幫帶，但主要是小顧在進行值班工作。

院方對此回應稱，長時間高強度值班問題，是醫生的職業特點決定的。規培生跟著醫生學習，肯定也要經歷這么一個過程，而且如果院方知道顧健的既往病史，會在值班上作出調整。在李醫生休假期間，醫院也安排了一名研一學生和顧健一起值班。

宋中清律師認為，我國的勞動法規定，國家實行勞動者每天工作時間不超過8小時、平均每周工作時間不超過44小時的工時制度。“醫院承擔著救死扶傷的神圣義務，醫務人員這個群體相對特殊，確實不可能因為下班就停止治療。但是醫院在安排醫務工作人員加班后應當予以調休，保證其休息權。”

不過，對于輪休和值班問題，在律師所擔任醫學顧問的吉林大學中日聯誼醫院主治醫師孫雪飛坦言，該狀況并非某個醫院能徹底解決，“能承擔規培任務的基本都是三甲綜合醫院，患者多，包括規培生在內的醫生群體工作量相當大。”

規培生猝死能否認定為工傷死亡

2013年年底，國家衛生計生委等7部門聯合印發《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范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要求所有新進醫療崗位本科及以上學歷的臨床醫生，必須接受3年規范化培訓，培訓結束參加統一考試，考試合格后方可成為一名正式醫生。

顧健的不幸猝死，讓規培生的權益保護引發關注。

顧健的表哥楊一明認為，小顧承擔著醫院高強度的工作安排，又是在交接班的時候猝死的，應該按照工傷死亡的標準進行認定。他告訴記者，顧健出事后，校方對他們進行了慰問并給予了一定的撫恤，但雙方對于工亡的認定和申報始終沒有達成一致意見。

江蘇大學在發給媒體的情況說明中提出，學校不符合申報主體，但支持家屬按照國家規定提出合理訴求，學校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全力給予支持。

醫院方面則表示，顧健與醫院并沒有簽訂勞動合同，醫院也沒有給小顧發報酬，因此按照法律規定無法申報工傷死亡。

對此，孫雪飛說，雖然嚴格從法律上進行探究，顧健確實不太符合申報工亡的標準，但他已年滿18歲，是勞動法規定的勞動主體，在規培期間又接受醫院和帶教醫生的管理和安排，為醫院發揮職能承擔著大量工作，“雖然他還不是正式的醫師，但他的工作內容和性質與醫院本院住院醫師并無實質差別，理應獲得和住院醫師同樣的保障和賠償。”

在他看來，醫院和學校如果能為顧健申請工亡賠償，更重要的是體現對這個行業的人文關懷。“近幾年醫生群體的猝死案例明顯增加，作為‘準醫生’的規培生如果在盡心竭力工作后，連自身權益都得不到合理保障，又怎么會有信心成為真正的醫生，去救死扶傷呢？”

福建省法學會醫事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楊春治對此表示認同。在他看來，規培生在醫院值班就是在接受院方的工作安排，因此從其工作崗位、工作職能、工作服務對象和工作量上看，他理解并支持家屬為顧健申請工亡賠償的做法。

“目前，這些規培生在規培期間一旦出現傷亡，現有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確實沒有明確支持其工傷認定和賠償撫恤請求。”楊春治說，事實上，在我國法律實踐中，不乏有學生實習期間被認定為存在勞動關系并獲得賠償的判決案例，此案中的規培生作為醫學生實習的一種，或許可以參考這樣的案例，讓規培生的合法權益得到保障。

在孩子的尸體火化之后，顧健的父母已回到了江蘇鹽城老家。顧愛萍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表示，“不排除通過法律途徑繼續為顧健維權”。記者 林智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