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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史要讀其書且知其人
眾所周知,治史須從目錄學入手。以往治中國史者在撰文以前通常都會查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或《書目答問》等書,從中了解有哪些人撰寫的哪些書是在自己所撰論著范圍之內,然后翻閱并用卡片記下自己所需材料,在撰文時加以征引。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對,可是未必精準,有時征引之文竟為斷章取義。作為20世紀蜚聲海內外的史學家,陳垣先生的方法與此不同,他要求“讀其書且知其人”。這對于今天治史仍有重要啟發。
讀其書且知其人,這樣的要求有來由嗎?孟子說:“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這就是說,大凡善士或優秀學者,從共時性的層面而言,需要也能夠與一鄉、一國、天下之善士或優秀學者對話和交流;從歷時性層面而言,需要也能夠與歷史上的善士或優秀學者對話和交流。而與古人對話和交流,則唯有頌其詩、讀其書;頌其詩、讀其書,則必論其世而知其人。這樣讀書,與翻檢個人一時所需材料,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治學路徑,其效果亦必不同。
上述孟子之言,其實孔子也曾以不同方式論及。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這里的“文獻”,現在一般都當作文書來理解。不過,這樣理解并不完全符合孔子所言之本義。“文獻”中的“文”表示的是文書典籍,而“獻”的意思則是“賢者”。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鄭玄注曰:“獻,猶賢也。”“獻”作“賢”解,亦數見于《尚書》,如《尚書·益稷》上有“萬邦黎獻,共惟帝臣”,《尚書·大誥》上有“民獻有十夫”,《尚書·酒誥》中也提及“殷獻臣”“越獻臣”。
如果認為這樣的解釋仍然不夠具體,那么,請看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的說明:“凡敘事則本之經史,而參以歷代會要,以及百家傳記之書,信而有證者從之,乖異傳疑者不錄,所謂‘文’也;凡論事則先取常時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諸儒之評論,以及名流之燕談、稗官之紀錄,凡一話一言可以訂典故之得失、證史傳之是非者,則采而錄之,所謂‘獻’也。”這就與陳垣先生的歷史文獻學很接近了。
提出“讀其書且知其人”,體現了陳垣先生對史料全面掌握、審慎考辨的態度。他屢次提出,研究史學的人,不論撰述什么問題,在史料上都要盡量“竭澤而漁”。那么,我們應當怎樣理解“竭澤而漁”呢?現在,提出幾個主題詞,上網一查,然后逐條錄下,這豈不就是一網打盡、“竭澤而漁”了嗎?其實,這是把網絡當成涵蓋一切史料之“澤”。事情真是如此簡單而便利嗎?恐怕這“捷徑”有用于一時,卻妨害了治學者走上看似迂曲而實際最有效的正途。網絡不是無用,但人腦應該先于電腦而動,電腦應該協助人腦為用,千萬不能以電腦取代人腦。治史尤其如此。
陳垣先生所說的“澤”,就是治史者所必需的史料或史源,它們汗牛充棟,像一片望不到邊的水澤或海洋呈現在我們面前,初看時簡直無從下手。當然,查看目錄著作中的史部目錄,或者上網檢索,都能幫助我們解決一些具體問題。可是,史學研究的發展自然也必須有其橫向擴充(博大)與縱向深入(精深)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有能力看清自己研究所需的史料或史源之“澤”的內在結構及其與外部水源之間的相互關聯。這樣的“澤”首先是具體、明確而有限的,從而是可以“竭”的,在此限度之內是可以“竭澤而漁”的;再則,這樣的“澤”又并非一潭死水,只要能看到它與外部的關聯,就可以不斷在更廣闊的領域深入發展。可見,陳垣先生所提倡的“竭澤而漁”不是隨意說的,而是把史源學中“文”與“獻”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看透徹了,并且在自己史學研究實踐中深有體悟之后才嚴肅提出來的。張之洞說,“牽連鉤考,其益無方”;從已知之書、已知之人尋探未知之人、未知之書,“自可因緣而知之”。這幾句話可以說是被陳垣先生看透了、用活了。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
編輯:李敏杰
關鍵詞:善士 治史 陳垣 先生 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