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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鑼鼓巷的“老炮兒”:自稱皇族后裔 拉車從不講價

2017年06月19日 09:18 | 作者:楊靜茹 |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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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林的車把上系了五個銅鈴,是父親當年舞的獅子上的。“文革”時期獅子皮被燒了,安林從廢墟里把鈴鐺撿了回來。

早上九點多鐘,還沒熱鬧起來的南鑼鼓巷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安林出車了,他的三輪車把上系著一排銅鈴,百米外就能聽到清脆的響聲。

安林今年70歲,身板硬朗,皮膚黝黑,短短的一層頭發露出了白茬。天熱,他敞懷穿一件中式盤扣褂子,前襟別一只古銅色懷表,闊腿束口褲,白底黑面功夫鞋。

1982年,安林成為走街串巷的三輪車夫,一晃35年過去,他從“小安”變成了“安老爺子”。眼看著鑼鼓巷從貴族府宅變成尋常人家,又從生活街區變成商業鬧市,他的人生隨著胡同的變遷跌宕起伏。

蹬了大半輩子車,他還是不肯歇下來。這是他的念想。

“老爺子”

“老爺子身體挺好啊!”

“還行!”

“老爺子快歇著吧,掙那么多錢嘛使啊!”

“我留著下小的兒!”

胡同里住了一輩子,街坊鄰里誰見了誰給打招呼,騎著車老遠看見就擺手,過去大家叫他安爺,一過六十,都改口叫老爺子。

南鑼鼓巷南北走向,東西各有八條胡同,對稱排列。從南口一進,左手邊第一條胡同福祥胡同,是安林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右手邊第一條胡同炒豆胡同,是安林現在停車待客的地方。

商業街禁止通行三輪,胡同游沿兩側胡同東西穿行。在這里,能把車光明正大地擺在胡同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附近的一位保安說,炒豆胡同平時就有八個三輪車夫,只有兩位有營業執照,安林是其中一位,其他“黑三輪”都只能藏在胡同深處。

雖然如此,他并不是生意最好的,歲數大了,沒有養家的壓力,不著急掙錢。“老爺子是尊稱,都叫你老爺子你得有老爺子的樣子。”

6月的一天,陽光暴曬,青磚路像要冒出油來,下午四點多,四個游客要坐安林的車,他擺手叫來另一個車夫,“姑娘,我要下班啦,你坐他的車吧。”

天氣熱,游客少,那位車夫一天沒開張。“這些孩子都是外地來的,家里有老有小,不容易,我這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差這一個。”

安林從不到街口轉悠著拉活,在這待了快十年,平時就在這固定“停車位”候著。顧客也多一半是口口相傳的回頭客。

他在鑼鼓巷長大,從小耳濡目染,腦子里裝了本京城歷史,跟他逛鑼鼓巷,一步一個故事。

“鑼鼓巷其實叫羅鍋巷,中間高、兩頭低,像一個羅鍋,羅鍋不好聽,改叫鑼鼓巷,元朝建成,七百多年歷史了。”這是安林的胡同游開場白。

從齊白石紀念館講到中央戲劇學院、從馮國璋故居講到婉容娘家、后門橋……”

“萬寧橋也叫后門橋,跟前門相對,在北京的中軸線上。中軸線又叫子午線,城門都在的時候,正午十二點,陽光能從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地安門的門縫里一溜射過去。”

怕你聽不懂“內九外七皇城四”,安林拿張紙把這些城門城墻畫下來,“瞧見沒,這老北京輪廓就像頂帽子。”

街坊老肖沒事兒常跟安林聊天,“老爺子懂的確實多,說什么都頭頭是道,老的少的都愛聽他講老事兒。”

6月的一天下午,附近中學的學生找安林學北京方言,安林很樂于跟年輕人講關于老北京的一切。

“規矩”

安林有脾氣,用他自己話講挺“各”的。

坐他的車,從來不講價,“連逛帶講下來50分鐘到一個小時,150塊錢。”

客人再講價,他就回一句“您再看看吧”。

附近車夫要價都是150,講價的話120、100、80都有人拉,他不,“我要150就是150,因為我值這個價。”

有乘客提前約好下午4點坐車,5點才來,拉著安林解釋“碰見一熟人聊會兒天耽誤了”。

“對不起,您坐別人車吧,我下班啦。”乘客再說什么也沒用,“這人不講信譽不行。”

他要把故事講給誠心聽歷史的人。好幾次拉上倆大人帶一個小孩兒,孩子又哭又鬧,安林直接跟客人說,“您下車,我也不要錢,講不成別瞎耽誤工夫。”

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坐在三輪上,離鑼鼓巷南口第一個保安崗不遠,不斷有游客過來問路,有的小保安剛來不熟,安林全代勞回答。

叫聲大爺,去哪他都給指得清清楚楚,“后海啊,您出這條胡同,看見一條河,往北,水怎么拐彎,你怎么拐彎,就到啦。”

要是上來就問“哎,哪哪怎么走”,安林就裝沒聽見。“還有不長眼的看你不搭理他,湊跟前來說,老頭兒問你呢。”這時候老爺子脾氣就上來了,“叫誰呢,你回家管你爸媽叫‘哎’嗎?”

北京爺們兒愛講禮義廉恥,不順眼的事兒都得管管。胡同里的公共廁所有的是單間不分男女,去年有個小混混經常拿手機從門縫下邊偷拍。安林自己躲進廁所,把廢紙筐子從門上邊扔下來,扣了小混混一頭。

鑼鼓巷其他車夫都敬著安林,剛來的人都跟他走活,學他講解。

一條胡同里做生意,常有車夫因為搶活起了齟齬,這時候老爺子就得出面“鏟事兒”,大家伙都坐下來,活兒是誰的說清楚,錢該給誰給誰,過錯方請喝酒,事兒過了還得互相照應。

安林的徒弟張革堂跟他拉了八年車,他說車行混雜,老爺子不欺負弱者,不怕強者,鑼鼓巷這么多年沒出現過車夫漫天要價的宰客行為,“老爺子在,規矩就在”。

老爺子饞酒,一頓白酒二斤,啤酒無數,自言從沒醉過。不光飯點喝,平時出車也喝,他出車帶一個1000ml的透明大水瓶子裝茶水,還有一個不銹鋼水壺裝酒,冰柜里拿出來的冰鎮啤酒倒進水壺,一會兒就喝一瓶。“天熱,喝這個得勁兒。”

茬架

安林不是“拉車的”出身。1947年,他出生在南鑼鼓巷板廠胡同的一座四進四合院里,排行老七。兩歲時全家搬到福祥胡同的一處小院。按他的說法,祖上是愛新覺羅這一姓的,是滿清皇族血統,可惜家譜在“文革”的時候燒了,無從考證。

他小時候,鑼鼓巷主街還是瀝青路面,街上只有四五家商店:“四十八店”是公家的副食店,現在文宇奶酪店的位置原來是個棺材鋪,蓑衣胡同把角是一個奶站,還有一家煤鋪。

白天大人上班,孩子上學,街上安安靜靜。孩子們一放學,挨個胡同亂竄。70年代之前,兩側胡同都還是土路,木頭電線桿子,一條胡同只有一個自來水龍頭。晚上出門點個蠟,用紙罩住,男孩調皮,一搖一晃,紙就著了,點火玩兒。

安林說,北京城過去講究“南寒北貧,東富西貴”,鑼鼓巷住的是達官貴人,胡同都是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沒有邪的歪的。小時候,所有四合院都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小孩兒玩兒捉迷藏都沒地方躲,有的爬到屋里大衣柜頂上。

“文革”期間,以部隊孩子為主的“大院派”和安林所屬的“社會派”經常在一起茬架,一點小事兒都能茬一架,搶衣服、搶漂亮姑娘、滑冰滑得不好都可能挨揍,北京人叫“拔份兒”。嚴重了板兒磚拍在腦袋上,手一捂,一手血。

當時的警察騎自行車巡邏,打架的年輕人看見有巡邏的,蹬上車子就跑,警察追都追不上。

冬天一到,年輕人聚在什剎海冰場溜冰,大院派孩子穿將校呢大衣、小冰靴,安林他們穿大棉鞋,冰刀拿鞋帶綁腳底下。兩派一茬架,社會派孩子冰刀一解就是武器,大院孩子還得脫鞋。

安林個子高,敦實,自稱打架沒吃過虧,現在講起那段日子,他一邊笑一邊擺手,“真是胡來。”

前兩年電影《老炮兒》在后海附近取景,安林跟人開玩笑說,“這電影我演合適啊,跟我們年輕時候一樣。”

但是他懷念那時候的北京城。一幫小伙子沒事兒騎車滿四九城轉。“現在的二環路當時就是城墻,該哪個城門哪個城門,漂亮!”

一出二環,他們把二六自行車的座位拔老高,在麥田和村莊里使勁蹬,“真自由啊!”安林當時就想,“以后我要當郵遞員,騎大自行車。”

“京城第一車”

1972年,安林受父親影響,當起了木匠。80年代初,娶妻生子,后來母親得上食道癌,一個月72塊錢的工資捉襟見肘。

當時工作的廠子在劉家窯,下午下班安林推著車往家走,見到飯店就進去問人家刨菜墩嗎,“一次掙個十塊二十的,有的不愿給錢管頓飯也行。”一般到家就夜里11點了。

后來聽人說蹬三輪掙錢,他花140塊錢買了輛舊三輪,重噴遍漆跟新的一樣。1982年夏天,安林第一天出車,穿一身干干凈凈的衣服,車擦得锃亮,往西單商場門口一擺,很快就上來倆客人,第一趟掙了15塊錢。

那一天他出車12個小時,掙了75塊錢,頂一個月工資,街坊管他叫“七張半”。

一看這生意能做,安林把工作辭了。后來才知道,他趕上了好時候,1981年,北京市決定,在城區有限制地恢復人力客運三輪車運輸,解決市民出行的問題。

沒當成郵遞員,蹬上了三輪車,同樣走街串巷,也算實現了理想。

安林常說,蹬車這活是正經人的營生,又饞又懶的人干不了。三十年前,北京的冬天比現在冷,早上六點鐘,他就出車,從天安門拉看完升旗的人。

那時候上下班街上黑壓壓一片自行車,公交車少,出租車更少,有錢人愛坐黃包車,豁亮還能看景,路邊買點東西也方便。

安林拉過從東四去機場的,上午十點之前拉上,下午兩點來鐘到,一個人連行李三百。那時候還沒有機場高速,走的是水泥路,水泥接頭的地方,咯噔一聲。三元橋大上坡,蹬不動,下來拿繩子勒在肩膀上,像纖夫一樣把車拖上去。

他還記得當時的刀削面只要1塊錢一碗,6塊錢來一瓶二鍋頭,中午吃完,下午又一身好力氣。

三年下來有了積蓄,安林置辦了現在的這輛三輪車,全北京最早一輛不銹鋼的,三千五,加上裝飾銅活,一共五千。

安林說,他這輛車講究,車把上五個鈴鐺,是“文革”破四舊時從要被燒完的舞獅嘴里搶出來的,鈴鐺中間擺個龍,叫五福捧壽;車座是進口鳳頭自行車上拆下來的,全牛皮;腳蹬子棗木做的,刻上格紋;車尾鑲了一塊八卦,辟邪保平安。

其他三輪車都是紅頂篷,他的不同,是杏黃的頂篷。他專門在車上掛了個牌子,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愛新覺羅·安林。見到游客問就解釋,“我是滿族鑲黃旗,祖上是清朝王爺。”

安林最愛給人講車斗兩側的兩個貔貅,“這東西太貪婪了,把珠寶吞盡還要貪日月,我把他們放在這就是要告誡自己,做人做生意不能太貪婪。”

自從換了這輛車,安林的生意更好做了,車漂亮,人精神,好多時候客人上來直接說去哪,都不問價。

1995年,有媒體在什剎海錄節目拍到了安林這輛車,說他這是“京城第一車”,這個稱號一直流傳到現在。

搬不走的家

安林一輩子沒用過存折,他有個存錢罐一樣的木頭箱子,每天把掙的錢往里一塞。他用這箱子里的錢給兩位老人養老送終,把一雙兒女養大成人。

上世紀90年代,北京城飛速發展,環路、地鐵都建了,路上的汽車多起來,“有的大車你一湊近,尾氣能把人臉熏黑,真嗆。”

過去乘客說的都是老地名,磁器口、五路居、某某胡同,安林指哪打哪從來沒錯過方向。后來一上車都是這個大廈、那個小區,越來越多他沒聽過的地兒。

隨著游客增多,1995年什剎海有了胡同游,安林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奧運會以后,南鑼鼓巷商業化發展,他隨著到了家門口。他管年輕時候拉散客叫“拉腳兒”,現在拉游客叫“拉游兒”。

兒女大學畢業分別去了美國、意大利,他也老了,蹬不動了。兩年前,他給三輪車裝上了電瓶。

身邊人都勸他別出車了,他不肯,這是他的念想。早上九點出車,下午五點收車,開不開張沒關系,有人跟他說話就成。

兩個月前,安林從住了一輩子的福祥胡同搬了出來,文物騰退,建筑工人最近正改造他老宅,大門口用紅磚封了一半。

他的拆遷房在北苑,12層,別人看了說“您這房子不錯,視野真好。”安林覺得跟坐監獄一樣。

“原來我往我們家門口一站,胡同從東頭看到西頭,那多帶勁啊。”

雖然家具物件搬走了,鑼鼓巷還是他的家,他在附近租了間房,出車累了、喝多了落落腳。

別人問他,都說“胡同文化”,到底什么是“胡同文化”?

安林回答,“一是這建筑風格,再就是市井生活。”

蹬了大半輩子三輪兒,市井里泡了一輩子,老來有吃有喝、有人敬重,他很知足。

新京報記者 楊靜茹

編輯:曾珂

關鍵詞:南鑼鼓巷 老炮 皇族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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