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完，沒繼續(xù)讓女兒洗澡，直接換了干凈衣服，把帶血的舊衣放進密封袋中保存。然后叮囑女兒沒人一起放學，就讓老師給媽媽打電話去接，背心和短褲覆蓋到的地方都不能讓人看。說完，她拿起手機悄悄走到陽臺，撥通了110報警電話。 

這段故事，來自“女童保護”在2017年5月30日發(fā)布的公益倡導片。視頻力求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告訴孩子什么叫做性侵犯、家長發(fā)現(xiàn)后如何固定證據(jù)懲治兇手。 

然而現(xiàn)實中，受害兒童面對的是更加殘酷的人生境遇。她們說出“秘密”后，有的直接被媽媽扇耳光，有的受到爺爺?shù)目謬樅痛蛄R，陷入噩夢是常事，走不出陰影的甚至會自殺。 

“女童保護”在2017年5月30日發(fā)布的公益倡導片截圖。 

長期遭獸父性侵 被拯救后心理修復依然艱難 

2015年2月，媒體廣泛報道了我國首例由民政部門申請撤銷監(jiān)護人資格的案件。 

小玲（化名）在父母離異、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后，長期遭生父及鄰居性侵。7歲那年的一天，小玲在家餓得頭昏腦漲，向路過的任女士（化名）求助。經(jīng)過幾個月的照顧，小玲終于訴說了獸父的惡行。獸父后來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被撤銷監(jiān)護權。由于孩子的父母及親屬均不具備撫養(yǎng)能力和意愿，當?shù)孛裾秩〉梦闯赡耆诵×岬谋O(jiān)護權，在庭下和熱心的任女士簽訂了寄養(yǎng)協(xié)議。民政局同時對小玲開展困境兒童救助，解決了戶口、上學這些難題。 

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尚曉援與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佟麗華共同對這一案件進行了跟蹤分析。當?shù)卣⒎ㄔ涸谔幚戆讣r，發(fā)明了許多具有借鑒意義的未成年人保護方式，比如：在庭審時設立第二庭審現(xiàn)場，讓小玲背對鏡頭、通過視頻出庭；法院通過對裁判文書進行編號，建立內(nèi)外有別雙檔保護小玲隱私；在做出裁決前，法院為小玲指定了臨時照料人；判決后，政府承擔小玲的基本生活費，不公開募捐減少曝光。 

然而，問題還是在始料未及中出現(xiàn)了。 

小玲逐漸在生活中表現(xiàn)出喜歡親近男性的特點，這是受性侵兒童的一種本能反應之一。寄養(yǎng)人任女士由于缺乏專業(yè)心理學知識指導，對小玲的行為感到不知所措、難以管教。最終小玲搬離了任女士家，遺憾的結(jié)束了這段寄養(yǎng)關系，失去了將她從獸父身邊拯救出來的養(yǎng)母。 

2017年5月26日，全國律協(xié)未成年人保護專業(yè)委員會2017年年會暨兒童保護論壇在北京舉行。佟麗華作為未保委的主任，是本次會議的召集人。來自江蘇維世得律師事務所的委員李曉霞，在發(fā)言時也匯報了小玲的近況，“上學還是有問題，有兩年左右不愿意去學校，目前還在觀護”。 

美國一項研究表明，每位男性侵犯者平均侵犯過150名孩子。受害兒童如果未能及時得到有效幫助，那么他們將遭受嚴重的近期及遠期精神創(chuàng)傷，從而破壞其身心發(fā)展。 

“目前我國心理修復做的還遠遠不夠，需要包括心理康復在內(nèi)的很多后續(xù)服務”，佟麗華在接受中國青年網(wǎng)記者采訪時說。 

貞潔至上的性觀念 成為刺向受害者的雙刃劍 

對于心理修復缺失的原因，“女童保護”負責人、鳳凰網(wǎng)公益頻道主編孫雪梅在接受中國青年網(wǎng)記者采訪時認為，這部分源于家長責任的缺失，同時也是整個社會文化存在的問題。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員龍迪，長期從事受性侵兒童的心理治療。她在10年前出版了《性之恥，還是傷之痛——中國家外兒童性侵犯家庭經(jīng)驗探索性研究》一書，走進6個在同一所學校遭受不同程度性侵犯的小學生家庭，開展浸入式調(diào)查研究，是中國內(nèi)地第一個兒童性侵犯的社會工作研究文本。 

朗朗遭遇班主任的性侵犯的事，是她母親從鄰居敬家奶奶口中得知的。她默默流淚，最終向母親承認，迎來的是劈手一記耳光。“你為什么不跟爸媽說？你為什么不反抗？”一串質(zhì)問神色俱厲地向朗朗拋來。 

她的同學慕容是第一個將“秘密”說出來的孩子，慕容膽子大性格活潑，一直以為班主任讓女生們輪流吸吮自己的生殖器是在上課。披露之初，慕容受到了爺爺奶奶的鼓勵與保護，然而在學校被女生疏遠、被男生嘲笑，父母日漸為她的“名聲”擔憂，爺孫對抗也不斷升級，慕容出現(xiàn)了做噩夢、打蔫的創(chuàng)傷反應。 

龍迪在書中寫到：“21世紀的柴胡營有關‘性’的生活實踐及普遍觀念兩級分離……未婚女孩無論何故，只要違背普遍觀念中的行為規(guī)范，就將受到鄉(xiāng)村輿論的圍攻，‘壞名聲’不僅負面影響受害女孩的未來婚姻生活，也損害家長的‘臉面’”。 

貞潔至上性觀念帶來的后果，一方面是國人對性侵的容忍度極低；另一方面是家長顧忌“臉面”的沉默與回避，為受害兒童埋下了更大的人生隱患。 

曾有學者在《Child sexual abuse in China: A meta-analysis of 27 studies》研究中，統(tǒng)計了中國內(nèi)地“插入式”兒童性侵的發(fā)生率為1%，而國際上的發(fā)生率是15.1%。 

去年，全國部分法院和檢察院公布了35起性侵兒童案件。他們具備的共同特征是：被性侵的兒童大多在被性侵后長期保持沉默，少有及時報案者。 

2017年4月27日，臺灣美女作家林奕含上吊自殺。她生前根據(jù)自己遭老師性侵五年的真實經(jīng)歷，寫作了長篇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書中寫道，思琪幾次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 

成年后，林奕含將不幸的經(jīng)歷寫成書，依然沒能避免悲劇的命運，令人扼腕嘆息。  

性教育已經(jīng)起航 心理救助何時走進受害人家庭 

2017年5月28日至30日，“女童保護”四周年大會暨全國培訓交流會在北京通州開班。 

成立四年間，“女童保護”研發(fā)出具有獨立知識產(chǎn)權的兒童版+家長版+教師版的兒童防性侵教案。在全國28個省份相繼開課，覆蓋兒童超過150萬人，覆蓋家長超過30萬人。此外，還定期進行線上培訓和講座，目前各個平臺上已有數(shù)百萬網(wǎng)友參與。 

性教育普及領域，還有北京師范大學腦與認知科學研究院副研究員劉文利主編出版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叢書，包括小學1-6年紀共12本書，目前在部分學校開有課程，網(wǎng)上也可以買到全套教材。 

僅僅普及性教育是不夠的。那些帶著鮮血的案件告訴我們，性侵犯如同社會的癌細胞，不可能徹底被消滅。如何整合政府與社會資源，為受害人及家庭提供專業(yè)支持服務，是避免林奕含式悲劇必須解決的問題。 

對于專業(yè)心理治療團隊的缺乏，孫雪梅認為有兩點原因：一是過去社會對這個問題不夠重視；二是性侵案件中的民事賠償較低，專業(yè)機構也需要一定的資金支持。 

龍迪在香港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曾到香港那打素大埔醫(yī)院醫(yī)務社工部及兒童精神科、香港社會福利家庭及兒童服務課實習。在那期間，她深切地感受到，“以家庭為中心（family-centered）”的多部門跨專業(yè)合作模式在兒童保護方面發(fā)揮著巨大的功效。 

全國律協(xié)未保專委會委員、遼寧開宇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張志毅律師在接受中國青年網(wǎng)記者采訪時介紹，香港有一個專門處理未成年人性侵案件的警隊，辦公地點設在警察俱樂部里。在詢問、取證環(huán)節(jié)，是通過沙盤、玩偶來進行，因為孩子太小不懂得什么叫做性侵犯。 

他還曾受聯(lián)合國兒基會邀請，赴冰島、挪威考察這些國家的兒童保護制度。在冰島，由于離婚率居高不下，兒童性侵案件也頻繁發(fā)生。冰島處理兒童性侵案件的機構，設在別墅區(qū)一棟房子里，這里只有門牌號碼，沒有掛機構牌匾。第一層有婦科檢查的床、沙盤、專門和孩子聊天的地方，錄音和錄像設備都是隱藏的，不會被發(fā)覺。第二層是一個圓桌會議室，醫(yī)生、學者、律師、社工、檢察官、法官、警察、被害人家長坐在一起，根據(jù)孩子的錄像視頻，當場探討拯救方案，有時還會把犯罪嫌疑人找過來一起看，從而避免對未成年人的重復訊問。 

“我們應該也能做到這點，一個城市培訓一支警隊、做一個防性侵之家，如果做得好，很多人主動就來尋求幫助了。”張志毅在接受中國青年網(wǎng)記者采訪時說。 

我國未成年人保護制度的建設起步較晚，近年來也取得了有目共睹的突破。 

2013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印發(fā)《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的通知。其中規(guī)定，辦案人員到未成年被害人及其親屬、未成年證人所在學校、單位、居住地調(diào)查取證的，應當避免駕駛警車、穿著制服或者采取其他可能暴露被害人身份、影響被害人名譽、隱私的方式。 

2016年6月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曹建明提出，建設專門的訊問室、詢問室、心理咨詢室、法治教育室，配備適合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辦案裝備和設施，為檢察機關教育感化挽救涉罪未成年人、保護救助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合適環(huán)境。 

2017年3月15日，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審議通過《民法總則》，規(guī)定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害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期間，自受害人年滿十八周歲之日起計算。 

“兒童保護的機制都是用血寫出來的，為什么一定要用血寫出來呢？”這是參加“女童保護”培訓的一位志愿者許達科的提問。整合點滴社會資源，推動兒童保護制度前進，林奕含人生盡頭延伸出的是無盡寬廣的救贖之路。 

原標題：兒童遭性侵背后：說出口遭責罵 說完后創(chuàng)傷難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