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作為一種神物,原形有說是孔雀的,有說是錦雞或野雉的,也有說是鶴的,更有說是家雞的。

《山海經·南山經》就說,丹穴之山有鳥“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凰”。《爾雅·釋鳥》也說,鳳形為“雞頭蛇頸,燕頷龜背,魚尾,五彩色”。上古指雞為鳳,或是雞鳳互名,這樣的事也是有的。

婦好墓出土玉鳳

石家河羅家柏嶺遺址出土玉鳳

婦好墓出土帶扉牙玉器

金沙遺址出土太陽神鳥金箔飾

天門石家河新出土對鳥(雙鳳)玉佩

河北定縣M40出土雙鳳玉璧

石家河遺址出土鳳鳥形冠玉神面

華縣泉護村遺址鳥紋彩陶

《說文》說“鳳,神鳥也”。龍鳳帶來了許多的神話,在國人心里飛翔的鳳,比起龍來要親近許多,鳳的柔美艷麗帶來許多的精神慰藉。因為歷代藝術家的創造,讓我們的心中都駐有一只完美的鳳。當然鳳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完美,這完美經歷了漫長的完善過程。于是我們會發問:鳳的形象最初是何時何地創造出來的呢?

人世有祖先崇拜,也有神靈崇拜。一些特別選定的動物被神化后,進入到人類的崇拜范疇,有走獸有飛禽,也有臆想中的龍鳳與怪獸。鳳作為神鳥,是在史前造神運動中被創造出來的。史前之神是萬物有靈觀念的結晶,神靈崇拜出現應當很早,但造出可供祭禱的各類神像卻可能是六七千年前才開始的藝術活動,這個造神運動經歷大約一千多年的過程,隨之發展到一個高峰,在史前中國這是當美玉作為介質被造神運動認可之后的事情。鳳,應當就是在這造神運動中出現的,雖然古文字學家在甲骨文中認出了“鳳”字,不過鳳的模樣卻并不清晰,最終還是考古揭開了這層面紗。

商王后珍藏

1928年開始的殷墟考古斷續進行40多年之后,1976年5月發掘出一座墓葬,墓葬規模在殷墟并不算太大,但隨葬品非常豐富,大量銅器銘文都指向一個人———“婦好”,表明這是婦好之墓,這位婦好一般認為就是商王武丁的王后婦好。

婦好隨葬玉器類別有琮、璧、璜等禮器,大量飾品中有各種動物形玉飾,包括龍、鳳、怪鳥獸,及大量野獸、家畜和禽鳥。那件編號為M5:350的玉鳳,是從未見過的新發現,其精工美形引起廣泛關注,覺得這是考古所見最完美也是年代最早的鳳的造型。

婦好墓出土了玉鳳,也出土了玉龍,玉龍有多件,而玉鳳僅此一件。婦好玉鳳為雙面片雕玉飾,造型與商代甲骨文中的鳳字相似,是一只神氣滿滿的神鳥。發掘者只用“作側身回首形,陽紋淺浮雕,相當精細”15字作了描述,細觀玉鳳,長喙圜眼,高冠卓然,長尾兩歧,短翅半展,隱足亭立。乍觀體態秀長,似回首欲飛去;靜睹羽色晶瑩,覺飄逸之風起。此乃考古發現中第一枚真鳳玉件,非一般凡鳥造型。

玉鳳一定是婦好心愛之物,不過對它的來歷卻頗費猜測。發掘者堅稱玉鳳為商代玉器,也有人認為屬于龍山文化遺物。也有幾位學者先后提出了懷疑,認為它應當是南方石家河文化的遺物,時代早出殷墟千年上下。

石家河之玉,從遙遠的時空進入到婦好的世界,這期間發生過怎樣的傳承故事呢?

婦好是一位王后,她以率兵打仗的女將軍身份進入商代歷史。殷墟出土甲骨文記錄了她攻克諸多方國的戰績,她前后擊敗北土方、南夷國、南巴方以及鬼方等20多個小國,為商王開疆拓土。在商王武丁60多位“諸婦”中,有三人擁有王后地位,婦好列第一位。婦好可以由商王那兒得到賞賜,可以因戰功獲得自己的封地,她也會由戰事獲得自己所欣羨的戰利品,那枚玉鳳為她所喜歡,有可能由這樣一些途徑得來。只是在她得到玉鳳之前,這心愛之物在世上已經流傳了上千年的時光。

鳳誕石家河

一位商代王后喜愛的玉鳳,來自數百公里之外近千年之前江漢區域的石家河文化,這中間發生的故事早已煙消云散,不過漫長的時光并不能化解我們的好奇,鳳最初是由石家河人創造出來的么?

根據婦好墓發現之后陸續獲得的考古證據,特別是比對近年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新出土玉器資料,綜合考定玉鳳確非商代制品,而是更早時代長江中游石家河文化器物。以往在湖南澧縣孫家崗一座石家河文化墓葬中發現鳳形透雕玉飾,在湖北天門石家河羅家柏嶺發現團鳳玉飾,還有石家河新近發現的對鳥(雙鳳)玉佩,表明石家河文化居民對鳳懷有特別的情感認同,他們應是神鳳最初的締造者。最初的鳳形,應當是誕生于石家河文化,從此鳳崇拜也成為一種規范的信仰方式,并且很快匯入史前造神運動的潮流中。

石家河羅家柏嶺玉鳳形體稍小,團身直徑4.7厘米,圜眼,冠羽后卷,長尾兩歧。由造型比較,婦好玉鳳與羅家柏嶺玉鳳雖存有一伸一屈的區別,鳳首鳳身和鳳尾的造型卻是完全相同。從制作方法上比對,兩鳳的工藝也是一樣,紋飾都采用減地陽刻,這與婦好墓同出的其它玉器明顯不同,多數玉器紋飾采用的都是兩陰夾一陽的工藝,不用減地技法。石家河新出土的展翅玉鳥和對鳥玉佩,也都是采用這種減地陽刻工藝制作,表現了高超的玉作水平。

研究發現婦好墓所出玉器中還有一些可能是石家河原玉的改制品,有的環璜類飾品都琢有成排的立鳥形扉牙,明顯屬于石家河文化風格。石家河文化不僅有玉團鳳,也發現有玉團龍,類似玉團龍在婦好墓也有出土,兩者造型及細部特征非常接近,形體也都很小,婦好的這一玉龍很可能也來自石家河文化。團龍(C形龍)在東北紅山文化和東南崧澤文化中都有發現,只有在石家河文化中團龍與團鳳共存,也許這才是一個最先將龍鳳合崇的部族,這也為后來同地生長的楚文化奇詭的信仰涂上了濃厚的底色。

石家河文化及后石家河文化的玉器制作工藝水準,在史前已經達到巔峰。采用巔峰技術,制作出第一枚精致玉鳳,讓玉鳳一誕生便顯出高貴優雅,這是石家河人一個重要的文化貢獻。

石家河人的玉作除了精致,還有小巧、奇峭、靈動、別致等諸多特點。構形具象與抽象共存,彰顯象征內涵,少見純粹意義的飾品。玉鳳,同玉龍、玉虎、玉蟬一樣,都是在神話背景下催生出的藝術品,它們都應當具有特別的涵義。

依照后世的概念判斷,鳳為百鳥之王,鳳為陽之精,五行屬火。石家河新發現的鳳鳥紋圓形玉佩,圓潤的玉佩中用陽刻工藝刻畫出一只展翅的鳳鳥,應當是寓意陽鳥負著太陽飛翔,可以看作是石家河人奉行太陽崇拜和陽鳥崇拜的實證。

石家河人不僅制作出單體和雙體的鳳鳥玉佩,還制作出非常詭譎的鳳鳥形冠玉神面,玉神面常常雕刻成兩面神,正背是表情不同的神像。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太陽神,也與太陽崇拜相關聯。

由崇陽到崇鳳,這可能是石家河人創造出玉神鳳的來由。當然,鳳在中華文化中還有另外的擔當,對此我們還要細細追蹤。

陽鳥與神祖

在《說文》中說鳳為“神鳥也”,這是漢代之前的傳說。《說文》引天老之言說:“鳳之象也,鴻前麐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具有多種動物特征的鳳,它一出現便天下安寧,這是吉祥神鳥。

鳳被認作鳥中之王,應是由多類鳥崇拜并成的集合崇拜,就像多類動物崇拜合成的龍崇拜一樣。鳥崇拜的出現,主要是族群認同與太陽崇拜的結果。

成都金沙遺址出土太陽神鳥金箔的外圍環飛著四只鳥,讓一些學者想到《山海經·大荒東經》中“帝俊生中容……使四鳥”的傳說。金箔表現的是太陽飛速旋轉,四只神鳥托負著太陽在天上經過,金箔形象地展示了“金烏負日”古老的神話傳說。這烏與鳥,便是陽鳥。

太陽在天上由東向西運動,先人不知動力何在。人們很自然地想到了鳥,在他們的視線里,只有鳥才有本領在空中翱翔。人們這樣想象,一定是會飛翔的鳥帶著太陽越過天空,那太陽一定有神鳥相助,它們是陽鳥。

原始的太陽崇拜和陽鳥崇拜,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產生。在史前人留下的太陽圖像中,陽鳥是一個慣常表現的主題,陽鳥成了太陽的靈魂。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發現刻畫雙鳥朝陽的象牙,良渚文化一些玉器上刻有威嚴的神靈和飛翔的陽鳥圖像。

黃河下游和淮河下游是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分布區,是傳說時代中陽夷、于夷、太昊族、少昊族等東夷集團活動的區域。少昊又名少皞,名叫摯,是傳說中的帝王。“摯”便是“鷙”,就是鷙鳥。這個部落是由許多鳥氏族組成的聯盟,少昊是東夷部族的首領。少昊部族內有20多個以鳥為名的部落,如鳳鳥氏、玄鳥氏、伯趙氏、青鳥氏、丹鳥氏、祝鴻氏、鸤鳩氏、鶻鳩氏、爽鳩氏等等,其中有鳳族8個,鳳族在少昊集團中地位最為尊貴,掌管天文歷法,指導部落農桑。

黃河中游的仰韶文化是一個繁榮的彩陶時代,在紅紅的陶器上繪著優美的圖案。陶工們將當時的信仰明白地描繪在陶器上,陶器紋飾中就有圓圓的太陽和生動的陽鳥圖像。在陜西華縣泉護村等遺址,出土了不少陽鳥圖案彩陶。陶盆上繪出的鳥有的展翅飛翔,有的亭亭玉立,它們的背部就有圓圓的太陽圖形。背負著太陽的陽鳥,一定是仰韶人豐收的希望。

傳說的帝嚳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以日神自居。帝嚳的元妃姜原生了棄(即后稷),棄是周族的始祖。次妃簡狄生了契,契是商族的祖先。次妃慶都生了堯,堯是歷史上有名的五帝之一。次妃常儀生了摯,摯繼承了嚳的帝位,九年后禪讓給帝堯。這幾個兒子分居各地,形成更多部族,每個部族都有鳥崇拜的影子。

殷人始祖神話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司馬遷將這則神話寫進了《史記·殷本紀》,說是帝嚳的次妃簡狄在野外沐浴時,吃了玄鳥遺落的一只卵,結果懷孕生下了契。玄鳥或說就是燕子,也是太陽鳥。玄鳥也就因此被看成是殷人的祖先,或者說殷人自以為就是太陽的子孫。殷墟出土青銅器上常見鳥紋,圖案化的立鳥透出一種少見的纖纖之美。更多見到的是一些鳥形玉佩。鳥形玉佩的琢磨十分精細,造型各異,亭亭玉立,透出一種高貴之氣,表達了殷人對陽鳥所懷有的特別情感。

周也是一個崇鳥的部族,周武王伐紂時有“鳳鳴岐山”的傳說。這是周族興盛的先兆,也是勝利在望的號角,所以武王興周滅商,推翻了商王的統治。岐山因境內東北部的箭括嶺雙峰對峙,山有兩歧而得名。《國語·周語》說:周族興起,有鳳凰鳴于岐山。周人崇鳳,視之為神鳥。出土西周時代的一些鳥紋玉器,制作一般都比較精細。周代青銅器上也常見鳳鳥紋和擬日紋,日紋似烈焰升騰。這都表達了周人對太陽與陽鳥的崇敬,這其中也有對鳳鳥特別的崇敬。

當始祖神話與太陽崇拜融會在一起,當眾鳥崇拜集合為鳳崇拜,光明與美好都由之呈現出來,這就是先民的世代愿景。

其實,不獨在我們的國度,太陽鳥在域外也是無處不有的精靈,太陽崇拜在世界各民族中普遍存在,曾經是人類共有的信仰。在陽光下繁衍生息的人類,他們以最虔誠的心靈,在世界的第一個角落向未知的世界表達純潔的心聲。無限的宇宙、神秘的蒼穹、光明的太陽,孕育人類的生命,塑造人類的靈魂。那翱翔天際的鳥兒們,是最有資格接近太陽的使者,只有它們才能將人類的虔誠與感戴傳遞給萬能的太陽。

鳳凰于飛

遠古的陽鳥崇拜,到了一統華夏之后,逐漸深化為一統的鳳凰崇拜。

我們知道,嬴姓的秦族崛起于西部,秦族同商族一樣也以玄鳥即鳳凰為始祖神。《史記·秦本紀》記述了這樣的傳說:秦人始祖女修,是顓項帝的后裔,她織布時有玄鳥遺卵,被她吞下懷孕生下大業。大業娶少典氏之女生大費,帝舜賜之姓嬴氏,號伯益。這個玄鳥,有人認為就是鳳鳥。

秦人于鳳,確實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劉向的《列仙傳》記有一則秦人的傳說,叫做吹簫引鳳。說秦繆公時有個名叫蕭史的人,善于吹簫,繆公的女兒弄玉也愛吹簫,于是就嫁給了蕭史。簫史每日教弄玉吹簫,后來弄玉的簫聲竟如鳳鳴一般,引來鳳凰久久不去。

秦人非常喜愛鳳凰,包括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大約對鳳凰也特別喜歡,他稱帝時為自己起了一個有別于以往任何君主的名號,稱為“皇帝”。把“皇”放在“帝“前,自稱“始皇帝”,而且可以簡稱“秦皇”“秦始皇”,寧可省略掉那個“帝”字,也要保留這個“皇”字,《說文》說皇即是“大”,大即是天,“始皇者,三皇,大君也”。《尚書大傳》說:燧人為燧皇,伏羲為羲皇,神農為農皇,了不得的三皇。這皇還是鳳凰的皇,如《尚書·益稷》所云:“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在《詩經》中,也將鳳凰寫作鳳皇,如《詩·大雅·卷阿》中有“鳳皇鳴矣,于彼高岡”“鳳皇于飛,劌劌其羽”。

四川發現的漢畫像磚,磚上有長尾鳳鳥,鳳前有“鳳皇”兩字。河南鄧縣出土南朝畫像磚也見到母子鳳凰圖,圖上也題有“鳳皇”兩字。將鳳凰寫作鳳皇,在秦漢時代應當是常事。

秦代的瓦當、漆器、銅鏡上,鳳紋是慣常的主題。秦瓦當中的母子鳳紋飾和雙鳳朝陽紋飾,構圖古拙而富于情趣。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的秦代漆器中也有多種鳳鳥圖案,其中既有線條流暢、裝飾性很強的云鳳紋,也有神采飛揚、富于寫實性的鳳鳥紋。秦人如此愛鳳,開啟了平民崇鳳的風潮。

(作者系著名考古學者、中國考古學會公共考古專業指導委員會主任,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邊疆民族與宗教考古研究室主任、研究員,長期在野外從事考古發掘工作,主持發掘了若干重要古代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