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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國政協委員何香久:一日縣令
———年俗拾零
每到大年三十這一天,渤海岸邊的這個小村莊就會有一件重要的事件發生。
這一天街口小廣場會出現一座戲臺,戲臺是土坯壘的,上面用葦席搭了頂棚。臺子正中是一個縣官辦案的公座,上頭掛著“明鏡高懸”匾額。臺右立個牌牌,寫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16個字,這個牌牌就代表了官衙的“戒石”。看上去,這個戲臺很像舊時一個縣衙的公堂。
村民齊聚臺下,幾通鑼鼓之后,三班衙役簇擁著一個穿戲裝帶官帽的縣官出場,坐在公座后,驚木一拍,準備升堂。
如果你以為這是在演戲,那就錯了。
對于這個百戶小村來說,今天是“縣令”當值,剖別邪正的重大日子。
大約從幾百年前的明代中期,小村就有了這樣一個風俗:每年進入臘月,全體村民推選出一位“縣令”,讓他在大年三十這一天行使一天職權,召開村民大會,對全村這一年的善人善事進行旌表,這一年誰做了什么壞事,同樣也會受到責罰,該打板子的就一定打板子,決不姑息。所推選的“縣令”,必須是村民所公認的品行端方、正派無私又剛直敢言之人。“縣令”的權威至高無上,他在這一天行使賞罰之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干豫、阻撓,在舊時,“縣令”升堂時,村民可以投遞訴狀,“縣令”審斷判決,后來這個程序就沒有了。行使過公權的“縣令”,第二天復歸于平民,但被他責罰過的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對他進報復。如果實施了報復,則會受到下一任“縣令”的嚴懲。
這像是一臺戲,卻是假戲真做;這像是一個儀式,卻體現著鄉村特殊的政治倫理;這更像是一個游戲,卻莊嚴無比,讓你生不出半點褻瀆之念。
我問村里老人們,為什么這樣一個沒人知道的小村,卻保留下來如此獨一無二的年俗?為什么要推選出一個“縣令”而不是別的什么官職?村里人說,這個風俗是古時傳下來的,幾百年了,這個村莊地處偏僻,村民多少輩子沒見過官府的人,大概覺得“縣令”是最大的、最有權威的官了。
村民們還說,這個“一日縣令”確實對村風的清正產生了重大的作用,一直以來,小村沒有人因犯罪進班房,也極少出現過盜竊、斗毆事件。據說在抗戰時期,這個村子沒有一個人當漢奸,如果有人當了漢奸,就不會只是打板子的事了,“一日縣令”在那個年代甚至掌握著生殺之權。如果誰在大年三十這一天被“縣令”打了板子,不但這個年過不好,一年中都會灰頭灰臉,在眾人面前矮了三分。雖說新社會不再打板子,但當眾被揭了癩痢瘡疤,也是件十分丟面子的事。而被推舉為“縣令”的人,因為秉持了公道,則成為全村最受尊教的人。
我曾跟很多研究鄉村政治、鄉村文化的學者和我的作家朋友談過這件事,我說:就這個素材,大可以寫論文、寫小說、寫電視劇。因為它所提供的文化思考和社會學意義,已遠遠超出了民俗的層面。
今年當值的“縣令”叫仁濤,五十六七歲的樣子,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早些年在城里打工,當過泥瓦匠,干過保安,這幾年回村承包了一些地種棉花。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日子過得很有起色。開初推舉他做這個“縣令”,他十分不情愿,一力推脫,因為他知道今年“縣令”要處置的問題,無論對于誰都十分棘手。
坐到公座上之前,仁濤先要正衣冠,然后凈手焚香,走到那架權當“戒石”的牌牌前,大聲誦念上邊的16個字,之后向臺下鄉親們深深一揖,坐到公座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升堂。
他照例先表揚了一回這一年村上的善事義舉,比如某家媳婦侍候癱瘓的婆母盡心盡力,某家后生在打工的城市救了落水的孩子等等,號召全體村民為受到表揚的人鼓掌,算是對他(她)們好品行的獎賞。接下來他的臉就黑下來了。
仁濤拍一下驚堂木,大喊一聲:“仁慶聽著!”
仁慶是他叔伯弟弟,現任村主任。
仁慶說:“仁濤你有沒有搞錯?我是村主任,你算個啥?”
仁濤:我是當值的“縣令”!
仁慶:你那縣令是假的,八輩子以前就沒縣令了,我是村主任,我正琢磨著咱們以后就把這事給廢了。
仁濤:你敢!這都幾百年的規矩了,你個小小村主任,敢說這狂話,今天問的就是你這個村主任———仁慶聽了!
仁慶翻了個白眼:你問吧,啥事?
仁濤:我問你,你家承包地里插了七八百根干樹棍子,是咋回事?
仁慶:地是我家的,我往地里插啥不可以?這還值得你問?我想種樹秧子。
仁濤: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你那是樹秧子嗎?都是當燒柴的干巴樹枝子,國家要修高速路,你家那地給劃上了,你是村主任,先知道了,說白了你就是想訛國家的補貼款,一根樹秧子50塊錢對不對?
仁慶開始出汗。
仁濤:訛詐國家,你這是犯法。
仁慶頭上的汗往下滴。
仁濤:幸虧早提醒你,現在補貼的事還沒下來,你要是真的訛詐成了,最后就得進監獄!那時你光腚推磨,轉圈丟人。
仁慶直抓頭皮。
仁濤:咱們廢話少說,今天下午,你給我把那些樹條子全拔了,不摸鍋底手不黑,不拿油瓶手不膩,拔了那幾百棵干樹棍子,你再過個輕松年。你要不拔,我安排人去拔,你得付工錢,5塊錢一根,合理公道。
仁慶忙說:我自家拔。
仁濤:那這事就算解決了,退堂!
沒想到一件棘手的事就這么幾句話解決了。
仁濤脫下補子官服,摘下官帽,“一日縣令”(實際上應是“半日縣令”)就此卸任。
我這才看見,他頭上的汗一點也不比仁慶少。
2017年1月28日,大年初一,于漁書樓
(作者系全國政協委員、河北省文史館館員、著名作家)
編輯:邢賀揚
關鍵詞:—年俗拾零 何香久 一日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