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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給每一顆走向“明天”的心
1933年2月5日,夜。北平全城戒嚴,數十輛板車從神武門廣場出發前往火車站,車上載的是由故宮博物院精選的13427箱又64包文物。沿途空氣中硝煙的余溫卷起炮火味兒,低低地壓著夜色,除了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以及道路兩旁軍警嚴肅的呼吸,世界靜默如謎。
“九一八”事變后,故宮的這批文物遷址保存,顛沛流離,經歷南遷、西遷、東歸后,一部分入臺,一部分回到北京故宮;剩下一部分的下落,至今懸而未決。現在,人們對這批文物的討論逐漸從聚光燈下隱隱退到臺后,雖然不再是掛在嘴邊的熱議話題,但對于故宮人來說,文物遷址的往事仍舊魂牽夢縈。
比起近年來大熱的“故宮淘寶”“每日故宮”,以及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和同名大電影,故宮人自行組建的話劇團體“海棠社”顯得非常低調。如果說被推至市民眼前的新潮形象是故宮打造的一張新名片,那么由海棠社以故宮遷址為題材的話劇《海棠依舊》,大概是當代故宮人寫給歷史和故宮前輩的一封情書。
2015年12月4日,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率隊,攜《海棠依舊》來到南京博物院小劇場。這是該作品的第十七場正式演出,南博官方開放預約平臺后3分鐘,400個預約席全部訂滿。
拋開故宮文物遷址不談,《海棠依舊》不失為一部足見誠意的話劇作品。全劇共有11個角色,三場戲落點于1933年的北平、1944年的峨眉、1948年的南京,以主要角色顧紫宸押運文物為情節,以故宮人數十年守護文物的生命歷程為線索,貫穿家族起落。從劇作上看,編劇王戈將“小家”嵌于“大家”之中,個人的家庭觀念和家國情懷如兩條最終交匯的河流,匯集在“守望、守衛”的母題下,高潮段落借次要角色小馬之口說:“這不是命,是選擇,我們選擇了做一個故宮人。”整個作品有溫情的家庭尋常,也有令人感佩的丈夫胸襟,以三個時間點引出三段故事,抒寫遷址特殊時期的故宮人為了一個信仰、一句承諾、一杯鄉愁所經歷的三次選擇、三種離別、三封家書。
《海棠依舊》從顧紫宸的老年回憶開始,往事隨斑駁書信撲面而來,觀眾循著舞臺上的光影聲響穿越時空——對于過去,今人很難感同身受,能完完全全懂得其中滋味的,大約只有滿院海棠。
歷史無情,腥風血雨落于史書,驚濤駭浪也不過寥寥數筆的冰冷記述,然而歷史玄妙,周而復始輪回,前后總有互為關照。天寶年間,唐玄宗遠遁西蜀,山河破碎,時任右衛率府胄曹參軍的杜甫感時傷懷,寫下驚世名篇“三吏”“三別”。在《海棠依舊》的舞臺上,于顧紫宸,妻子懷胎不久就不得不遠出家門押運故宮文物,是一別,可謂“新婚別”;在四川峨眉與家人團聚驚悉父母亡故,是二別,可謂“垂老別”;離家十余年,守護故宮文物仍任重道遠,孑然一身決定去往臺灣,是三別,可謂“無家別”。說到底,《海棠依舊》不是一個劇情復雜的大型舞臺劇,它更像是一本日記,當年押運文物的人,晚年隨手翻開當初字句,片段涌現。至于其余的那些留白,就待旁人自己去想象了。
《海棠依舊》之所以能立在舞臺上,無論是否了解故宮文物遷址歷史,或者是否熟悉文博,觀眾都被或多或少地感動,除了戳人淚點的情節高潮直接送到眼前,以及故宮人投入真情的演出,最重要的原因是這出戲所具備的難得的歷史真實性。
《海棠依舊》劇本創作修改歷經三年,從包括歐陽道達的《故宮文物避寇記》、那志良的《典守故宮國寶七十年》以及吳瀛的《故宮沉夢錄》等史詩材料出發,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進行藝術再現。有真實力量打底,作品以小見大,從個人視角出發窺探整個文物遷址過程,倘若細下琢磨,不過是大歷史下的一家人。中國戲劇史,甚至是當下的市場上,似乎從不缺乏這樣的作品。
然而,情節、人物關系并不復雜的《海棠依舊》能夠撼動人心,激發普通人的家國情懷,從而成為一出有厚重感的話劇,依靠的就是一切細節都有據可循的歷史真實感——就像是歷史深處拋出的一叢又一叢繩索,它們可能不是五光十色的華美錦緞,卻具備能夠將觀眾拉進彼時彼岸的能量,有可碰可觸的質感。
放眼當下的文化產業,諸如抗日神劇的影視劇不必說了,舞臺劇中道具之不考究,情節之不合理,臺詞之無情境,每每讓人感到遺憾。歷史悲壯,戰爭肅穆,常常成為一件不合身的外衣,包裹小情小愛的矯情內核,這樣的作品,不要說“歷史真實性”,連“歷史真實感”都沒有。坐在劇場里,我們總是感到困惑,繼而思考:如果拿掉時代背景,故事好像更成立,為什么要糟蹋皇皇歷史呢?
在我看來,《海棠依舊》的出現不僅讓目光再一次聚焦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故宮文物遷址,對于當今文藝行業來說,更大的意義是以身作則,強調歷史的重要性,令歷史題材作品的創作者常懷敬畏,讓烏煙瘴氣的環境有條規整的明路可以走。
《海棠依舊》結尾處,顧紫宸聽兒子望鄉背詩,是李清照的如夢令。“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對于故宮人來說,或者對于任何人來說,總有雨疏風驟的年歲,總有難免此聲消寂的故園。舞臺上的孩子聲音清脆,那句“海棠依舊”何嘗不是說給每一顆走向“明天”的心的呢?
編輯:劉小源
關鍵詞:故宮 文物 歷史 海棠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