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箋紙收藏:紙短情長
張愛玲說,“舊上海的月亮,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舊時的月色怕是無緣重逢,但紅黃的濕暈大抵可以想象,又是千年同此月,遺憾倒是可減幾分。只是,這朵云軒的信箋,無形中卻陡增了一些美意,怕是不同于今日常見信紙吧。
安徽十竹齋箋紙產品樣本
北平箋譜
一“箋”字,表明了類屬。民國和民國以前的文人,寫信是用“箋”的。紙質精美、尺幅較小的紙才稱作箋。尺幅不大,精美卻真精美,紙質潔白、勻薄、細膩、柔滑,上印有詩詞、書法、繪畫、篆刻等不一而足,別有國畫的韻味。若材質里再添些顏料,則是真的古色古香了。故而也有“彩箋”、“花箋”、“錦箋”、“鸞箋”、“銀箋”、“箋牒”等美名。
北平榮寶齋詩箋譜
陳師曾繪花果箋
箋紙,一般每頁八行。《后漢書》:“竇融玄孫章,與馬融、崔瑗同好。融與章書,書唯一紙,紙八行。” 也俗稱“紅八行”,封套則以白綿或宣紙糊成長方形,名址皆由右至左豎寫。這類箋紙、信封都已定型,市面都有出售;非同今日,全國信封統一形式,且由郵局監制出售,否則不予投遞。
這箋紙,大抵隨文人雅士間魚雁往來、詩作唱和應運而生。古人看重自己的字,用紙頗為講究。據稱漢代蔡邕非紈素不肯下筆,北宋更有“擇紙而書”之說。詩歌酬酢、鴻雁傳書,精美的箋紙,既能抒情寫志,又能悅人耳目,豈不錦上添花?
京都松古齋監制素花箋紙
落霞箋紙
于是便有了寫信的信箋、寫詩的詩箋、作畫的畫箋、寫謎面的謎箋。有文人學者以自己齋號制個人專用箋紙,是私人箋;有時文人不代表自己,而以單位的名義出面,遂又有印以機關、團體等名稱的公用箋。將彩印箋紙輯成圖冊,遂又有了“箋譜”。
明·吳發祥編印 羅軒變古箋譜
可以說每一枚箋紙,堪稱一幅微型的國畫或是鐘鼎彝器的拓片。或清新淡雅,或古樸凝重,使得人們在閱讀詩詞或書信的同時得到一種視覺上的美感,因此,備受文人雅士的喜愛。
溥儒手繪箋紙并題藏器物拓
如同精美脫胎于庸常,箋紙的蛻變之路亦是如此。自東漢蔡倫以樹膚、麻頭、敝布、魚網以為紙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紙張的變化只停留在材質的更替上。直到南北朝,文風昌盛,古拙好雅,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五色花箋。此后,箋紙跳脫出“質”的藩籬,開啟了她“形”美的蛻變。
第一個讓箋紙名聲大噪的是唐代薛濤。錢梅溪《藝能編》載:“書箋花樣多端,大約起于唐宋,所謂衍波箋,浣花箋,今皆不傳。” 正是薛濤發明了浣花箋。這薛濤,天資聰穎,八歲能詩。成年后雖是歡樂場上的風月女,但憑其美貌與才華,與諸名流賦詩彈唱,不讓須眉。當時很多文人雅士和名流才子,像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張籍、杜牧、劉禹錫等,都與薛濤有詩文酬唱之誼。
彼時唐詩輝煌奪目,承載這宗詩文的載體紙張——詩箋,名目繁多,五光十色。但薛濤究竟不是一般女子,對美苛刻,對詩箋的要求自然也挑剔。不但要求紙質細膩,還要有色彩、花紋。她遂在成都浣花溪百花潭畔辦起造紙作坊,以浣花溪水、木芙蓉皮、芙蓉花汁制成深紅色精美的小彩箋,這就是“薛濤箋”,也稱“浣花箋”。薛濤用此箋,獻酬名賢,裁書供吟,一時洛陽紙貴,文人墨客夢寐以求。李商隱《送崔玨往西川》中曾云“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浣花溪畔留香箋,正是浣花箋開啟了私人箋的序幕。許是薛濤箋還帶著些許脂粉氣,《天工開物》評價其“美在色”,或許男性文人還有更高的訴求?五代末后晉戶部尚書姚顗的子侄們便是其一,他們研制出一種在箋紙上雕印山水花卉的砑光箋,讓箋紙不僅有色的浸染,還有質的厚重。雕印用的是砑紙板,即在沉香木上刻山水林木,折枝花果,獅鳳蟲魚,壽星八仙,鐘鼎文……幅幅不同,紋鏤奇細,稱作“砑光小本”。而后以彩色紙料薄而勁韌者,覆在線刻的畫版上,用木棍或石蠟在紙背上磨砑,雕版上的花紋則浮現于紙上。砑光的箋紙,可以說是雕版印刷花箋的前身。
清秘閣木板水印箋紙
但還是有這樣的男性文人,在薛濤箋的色彩上愈加沉迷,比如宋代謝景初。他制出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等十色箋,人稱“謝公箋”,也有稱“鸞箋”和“蠻箋”的,比薛濤箋的芙蓉色就美艷許多。“十樣蠻箋出益州,寄來新自浣花頭”(韓浦《寄弟蜀箋》)說的便是此箋。
元代制箋,在雜色粉箋上印有金銀花飾,美則美矣,但終究文氣不足。真正讓箋紙發生質的飛躍,是在明代中后期。彼時,個性解放、文化優渥,整個藝術風貌,都呈現清嘉婉媚之勢。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作為詩志的載體又頗顯個性氣質的箋紙,也呈現出清新的風貌。再加上經過宋代雕版印刷術的發展,明代有了木板水印技術,此技術能將顏料融于紙而又不使其過于綺麗,又能將紋飾雕印于上又不使其過于凸顯,做出的箋紙雅趣閑適、清新高絕,像獨抒性靈的晚明小品文一樣,頗合當時的主流文人——士大夫的心意。
其中以彩色套版精印成冊,雅趣高絕,專供士大夫“清玩”者,莫過于《蘿軒變古箋》和《十竹齋箋譜》了。
《蘿軒變古箋》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箋譜,卷內有畫詩、博物、選石、仙靈、搜奇等主題的畫箋共182幅,色彩古樸、靜穆淡雅,拱花尤為精彩,孤本藏于上海博物館,1981年上海朵云軒有復刻本印行。
十竹齋箋譜
《十竹齋箋譜》的編者胡正言酷愛竹筠,嘗于寓所種竹十余竿,讀書雅玩古董于竹窗下。后在南京雞鳴山側開一古玩店,因而取名,“十竹齋”。此箋譜內容豐富,包括歷史故事、詩詞意畫、山水人物、商周銅器、古陶漢玉等等,箋譜諸圖,皆纖巧玲瓏,印制極工。若何多美呢?見過此箋的鄭振鐸曾說:“……人物瀟灑出塵,水木則澹淡恬靜,蝴蝶則花彩斑爛,欲習欲止,博古清玩,則典雅清新,若浮紙面。”其精美大約只有親見才能解饞了。
與晚明文人若合一契的是民國文人,皆有時代訴求,又葆守自我獨立,文人們的箋紙在此時綻放了它最后的光芒。這多半與以文人畫的興起有很大聯系。當時,姚茫父、陳師曾等聲名鵲起,成為民初畫壇領袖,他們兩人均參與了箋紙的繪制,給箋紙的設計和制作注入了新的血液。隨后,張大千、齊白石、傅心畬、王夢白、王雪濤、吳待秋、陳半丁等諸多畫家均涉足箋紙,內容有山水、花鳥蟲草、人物等,無論散葉,或已裝裱成冊皆精美絕倫,成一時之盛。
清中期粉色灑金彩繪福壽如意萬代花卉紋蠟箋紙
文人畫取代作坊俚俗,箋紙整體風格細膩流暢、用色勻稱妍雅,再加上獨具文人個性的詩、書、畫、印等,儼然是意趣盎然、清俊高雅的藝術品了。
像陶佑曾有陶報癖箋,上有雙鉤“祝君幸福”朱文隸書,下有“報癖自制”四小字,個性凜然;吳湖帆有“綠遍池塘草”箋,五個大字印于箋上,并附識云:“甲戌之春,靜淑作《千秋歲》詞‘綠遍池塘草’一語,為生平得意警句。今將手稿放影制箋紀念”,詩情滿懷;張大千有畫梅箋,自注“大千居士用元人法”,志趣在望;陳筱石有壽箋,中一“壽”字,下為“丙子五月庸叟制箋”、“時年八十”等朱文,耄耋詠志;徐仲可有蔡姜白所繪枯木頑石箋,上為珂字,下為徐字,邊有仲可二字,姓名及字,皆在畫中,獨具慧心;俞平伯有曾祖父俞樾所制“俞園私箋”,兩老翁對坐,題字“如相見”,頗有雅趣;鄭逸梅和蔣吟秋有戀愛箋,鄭逸梅集句、蔣吟秋書寫,書作各體,有隸有篆,有橫有直,或作弧形,或為環狀,情趣盎然。
榮寶齋齊白石雜畫箋
還有林琴南的山水箋、陳師曾的詩箋、戴伯和的鶴箋、李柏霖的花卉箋、王振聲的動物箋、姚芒父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齊白石的人物箋、吳待秋的梅花箋、陳半丁的花卉箋……
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魯迅,也有擇箋寄意的溫情。1929年5月15日,赴北平省親的魯迅,給在上海的許廣平寫信。不僅稱呼柔情“乖姑!小刺猬!”,就連所選信箋也很特別:彩色的箋紙上,繪著枇杷和蓮蓬,枇杷有三枚,兩大一小,蓮蓬有兩只,一只飽含著蓮子。原來許廣平當時已經懷孕了,魯迅選擇的箋紙寓意不言自明。兩頁信箋所傳達的柔情蜜意,或許比家書的內容還要豐富。
印制箋譜的店鋪自然也不閑著,北方有北京榮寶齋、清秘閣、松壽堂、松古堂、淳莆閣、懿文齋等;南方有十竹齋、蘊玉堂、翠文閣、聚寶樓等。箋紙內容山水、花鳥、人物、草蟲等不一而足,使箋紙達到了精美絕倫的程度,贏得了名畫、名店、名刻、名印四絕的贊譽。
吳湖帆鈐印箋紙
越是美的,越容易流散。20世紀二三十年代,箋紙在西方文具傳入后,漸成衰落的趨勢。為了拯救這一古老的傳統藝術,魯迅與鄭振鐸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搶救工作。他們收集北京琉璃廠榮寶齋、松華齋、靜文齋、寶晉齋、上海朵云軒、九華堂等齋館箋紙藏版,精選其中的331幅古今名人畫箋,于1933年木刻精印了《北平箋譜》,成為近代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該書宣紙線裝,色彩古雅,雕刻、印刷、圖案三絕,圖案內容豐富,珍貴異常,為當時的文壇藝林平添了傳奇佳話。也多虧了魯迅和鄭振鐸的超前眼光,否則,我們將很難見到民國年間箋紙的全貌。
如今還可見到的比較有名的箋譜有《芥子園箋譜》《榮寶齋詩箋譜》《十竹齋箋譜》《百花箋譜》《詩婢家詩箋譜》《博古圖書葉子》《百花詩箋譜》。近幾年藝術品拍賣會上,這些箋譜與箋紙常常出現,深受藏家鐘愛,且價格不菲。再加上,木刻水印已經進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知道這種工藝的人越來越多,技師卻日漸減少,有失傳之虞,所以箋紙的收藏市場還有上升空間。
文美齋百花詩箋譜
中國古人就有這種能力,越是小的,越能賦予大的意義。所以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對于這箋紙,尺寸之間,詩書畫印,無所不包,無情不含,怕也只有中國人能有此智慧了。王維曾以“咫尺之圖,千里之景”來論畫道,或許亦可作為箋紙尺短情長的另一種注解吧。
張大千畫作木版水印箋紙
編輯:陳佳
關鍵詞:箋紙收藏 紙短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