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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傳》的幾個版本
陳漱渝著《魯迅傳》及插圖
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先生用了3年時間,完成了一部25萬字的《搏擊暗夜——魯迅傳》,并于近日在作家出版社出版。
陳漱渝先生在此書的后記中,例舉了曾為魯迅先生作傳的幾個人,和他們寫作《魯迅傳》的經過。
在陳漱渝看來,每人心中都有一個排他性的魯迅,各家所著《魯迅傳》可以互補,哪部《魯迅傳》最具影響力,只待讀者和時間的評判。
許廣平的回憶錄
何時正式提出為魯迅立傳的問題?
大約是在1936年5月5日。當天未名社李霽野先生致函魯迅,建議魯迅寫一部自傳或協助許廣平寫一部魯迅傳。魯迅在5月8日的復信中說:“我是不寫自傳也不熱心于別人給我作傳的,因為一生太平凡,倘使這樣的也可做傳,那么,中國一下子可以有四萬萬部傳記,真將塞破圖書館。我有許多小小的想頭和言語,時時隨風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實,亦不過小事情而已。”字里行間流露的是魯迅的謙遜。因為此時的魯迅譽滿文壇,業績已超凡,決不會淹沒在四億中國人當中。
許廣平倒是很重視李霽野的意見,所以從當天起就開始把魯迅的“小小的想頭和言語”記錄下來,但只堅持了3天,因為魯迅重病,只好擱置。直到魯迅去世之后,才將這三天的筆錄整理出來,以《片段的記錄》為題,發表于1936年11月5日出版的《中流》第1卷第5期。后來,許廣平并沒有寫成《魯迅傳》,只是給我們留下了三部回憶錄:《欣慰的紀念》《關于魯迅的生活》《魯迅回憶錄》,以及其它一些零星文字。
許廣平是國文系畢業,既是作家又是魯迅夫人,在一般人眼中是撰寫《魯迅傳》的最佳人選。但其實未必。好比是記者跟采訪對象初次見面,也許就能寫出一篇出色的印象記,而相濡以沫多年的愛人,也許會因為彼此之間了解太多、了解太深,下筆時反倒頗多躊躇。因此,即使對于許廣平的回憶錄,也有一些研究者質疑正誤。
林辰為魯迅作傳
據許廣平說,國內作家寫的第一部魯迅傳,是1947年出版的王士菁著《魯迅傳》。這本傳記1959年修訂再版,1981年重印,且僅1981年版就發行了兩萬冊,可見印數相當可觀。許廣平認為這本傳記比較客觀,能把中國近現代的重要事件跟魯迅生平有機聯系在一起,只是引證魯迅原著過多。
然而,香港曹聚仁先生卻認為王士菁的《魯迅傳》“不成東西”,所以他奮筆寫了一部《魯迅評傳》,自認為主要特色是反對神化魯迅,把魯迅還原為一個“人之子”。但是這種看法在“文革”期間被視為對魯迅的歪曲和誣蔑,所以曹著《魯迅評傳》直到“文革”結束后,才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公開出版。
其實在曹聚仁看來,《魯迅事跡考》的作者林辰才是撰寫《魯迅傳》的最佳人選。林辰學識淵深、博聞強記,治學細密謹嚴,尤其長于考證。他的《魯迅事跡考》就是構建魯迅傳記的優質建材。林辰也的確著手撰寫《魯迅傳》,但只寫了八章,從魯迅出生至離開廣州赴上海為止。
林先生寫作《魯迅傳》是在抗日戰爭時期,他輾轉流離,心境蕪雜,資料匱乏,就連《魯迅日記》這樣的必讀書都搜尋不得。他只好從魯迅著作中鉤稽史料,搜集排比,但得出的考證結果幾乎無懈可擊。建國之后,林辰先生傾全力從事《魯迅全集》的編注工作,無暇旁騖,加上政治風云多變幻,撰寫《魯迅傳》更成為了一項風險工程。所以林辰先生壯志未酬,只留下了半部《魯迅傳》讓讀者景仰而又抱憾。
馮雪峰作《回憶魯迅》
把林辰先生從貴州高校調到北京從事《魯迅全集》編注工作的是馮雪峰。早在1942年,蘇聯塔斯社分社社長羅果夫就研究魯迅文學遺產問題書面采訪許廣平,詢問:“在現代中國作家中,誰是被認為先生文學遺產及其手稿最優秀的通人?”許廣平回答:“自到上海以后(1927年至1936年)的十年間,以馮雪峰比較可以算是他的通人。”(1945年9月29日上海《周報》)
誰都知道,如果撰寫《魯迅傳》,最難把握的就是上海時期,因為政治情勢復雜多變,各類矛盾縱橫交織。遺憾的是,馮雪峰只為我們留下了一部《回憶魯迅》,從1929年寫到1936年,概述魯迅“從封建社會的‘叛臣逆子’到無產階級的堅決戰士”的生命歷程。
書中雖不乏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但由于寫作環境的局限,也有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之處。比如書中提到1936年他從陜北到上海時,魯迅跟他見面的第一句話是:“這兩年來的事情,慢慢告訴你罷。”這就與事實不符。
馮雪峰也并非沒有撰寫《魯迅傳》的想法。在馮雪峰的遺物中,有一份《魯迅傳》的遺稿,從童年寫到五四運動,只有24500字,寫作時間不明。
唐弢的《魯迅傳》
粉碎“四人幫”之后,出版界面臨的第一位大事就是重新編注《魯迅全集》,出版魯迅手稿。撰寫一部具有權威性的《魯迅傳》也擺上了議事日程,并作為新成立的魯迅研究室的一項任務。然而《魯迅傳》跟《魯迅年譜》不同,不宜集體寫作,于是人們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魯迅研究室的一位顧問。他就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唐弢。
人們期待唐弢寫出一部高水平的魯迅傳,因為他是一位通才:既對中國文學有精湛的研究,又有豐富的外國文學知識;既有很高的理論水平,又寫得一手漂亮的散文。更為難得的還有兩點:第一,他是當時為數不多的親炙過魯迅教導的同時代人之一;第二,他是收藏中國現代文學書刊最豐的藏書家。可以說,凡撰寫魯迅傳記的必備條件唐先生全都具備。
唐弢也確實有撰寫大型《魯迅傳》的志愿。他向中國社科院申報了這一項目,得到了支持,社科院還一度為他配備了助手。結果他的《魯迅傳——一個偉大的悲劇的靈魂》僅寫到了第二編第十一章,即從魯迅出生寫到杭州執教時期,就赍志而歿。
應約撰寫《魯迅傳》
據研究魯迅傳記的學者說,迄今為止,國內學者撰寫的魯迅傳(包括畫傳、合傳等),共有40余部,加上外國研究者撰寫的魯迅傳記,大約有50部。說老實話,這些魯迅傳我一部也沒有細讀,這樣做絲毫不含有“文人相輕”的意思,只是為了保持自己研究的獨立性。有關魯迅生平的史料考證文章我倒是讀了不少,從中獲益良多。
我自己撰寫魯迅傳的最初實踐是1981年應《中國青年報》之約,為該刊趕寫一組連載的文章,以紀念魯迅誕生100周年。這就是后來結集出版的《民族魂———魯迅傳》。
這個任務接受得突然,寫作時間是當年7、8兩個月的工作之余,時間倉促帶來的種種不足在所難免。但出乎意外的是,這本書卻受到了讀者的歡迎,30年來一版再版,連書名都被不同出版社改動了四次。這就是普及性讀物的效應。
2012年3月16日,我在《文藝報》上看到消息,說是中國作協啟動了創作出版《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大型叢書的工程,于是毛遂自薦報了一本《魯迅傳》,目的是給自己留下一部能夠較長遠留存的著作,以彌補30年前撰寫《民族魂》留下的種種遺憾。兩個月后,我交出了一份創作提綱,獲得通過,于是這項創作活動就擺上了我退休之后的工作日程。
我想把《魯迅傳》寫成一部能夠取信于讀者而又能讓他們看得明白的書。因此,我最高的學術追求就是“真實”二字,即展現一個在中國近現代文壇曾經存活過的文豪魯迅。這部25萬字的《魯迅傳》我斷斷續續寫了3年,直到2015年金秋才完成初稿。
誰是撰寫《魯迅傳》的合適人選
魯迅,凡中學生乃至小學生都知道的一個名字,多少讀過他的幾篇文章,因此人人都有發言權,人人心目之中都有一個具有排他性的魯迅。更何況魯迅文本的內涵的確具有多重性和模糊性,提供了一個可以從不同角度進行探索的開放性空間;魯迅的精神世界又是一個由多種因子構建的生命整體,其中有絕望和希望、陰暗與光明的交織,也有求索和彷徨、退避與挑爭的撕扭。取舍抑揚稍有不當,即可能偏離魯迅的“本色”“本相”。
那么,誰是撰寫《魯迅傳》的合適人選呢?據傳記學理論,傳記作者應該具備德、才、學、識四個條件,這是不錯的。但魯迅也說過:“倘要完全的書,天下可讀的書怕要絕無,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思想·山水·人物〉題記》)所以我的結論是:傳記作者各有優長,不同的《魯迅傳》可以互補。至于哪一本最具影響力,那權威的評論者是讀者和時間。
文/第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 陳漱渝(本文為《搏擊暗夜——魯迅傳》的后記節選)
編輯:曾珂
關鍵詞:魯迅傳 《魯迅傳》的幾個版本